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二〇


  杜伯乾和金華新這一來,就整整住了三天,每天都在開會。我就在外面畫畫,逗孩子,給他們看著。事後玉璧告訴我,這次會議由金華新傳達了剛剛在武漢閉幕的中共第五次代表大會的精神,決定把我們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放在宣傳發動群眾,在貧苦農民中組織農民協會上來。玉璧歎著氣說:「我們這次起義,就是這件事沒有做好,只是盯著那些地主團總手裡的人啊槍啊,他們怎麼會跟我們是一條心?一看好處撈不到了,就一哄而散,使我們腹背受敵,吃了多少苦頭。幸好,我們現在有了自己的一批骨幹,今後我們要建立自己的基本隊伍,靠我們自己來打天下。」

  我說:「那你們商量了沒有,眼下怎麼辦?」

  「眼下先把我們的人撒出去,摸摸情況再說。」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玉璧頭上的傷好了,身體也漸漸復原,只是醫生囑咐他不要作劇烈活動,要好生靜養。可是他卻急於要開展工作,到各地去宣傳和組織民眾。要幹事,離不得錢,我們的人要撒出去,拿什麼做經費?和劉鐵他們商量,組織上也窮;再找那些地主借吧,根本不可能。玉璧為這事苦惱了許久,最後找來兩個木匠,說要打一台新式的紡紗機子,紡洋線。

  玉璧對我說:「不要以為這是婆婆大娘做的活路,這是一種新式機子,要比鄉下的紡車快好幾倍,一天要葛兩餅紗,一餅紗線要賺十多塊錢,讓我們的人來紡,我們的人去賣,既可以賺到一筆可觀的經費,又可以掩護許多人的工作。」

  我說:「說得倒輕巧,你這洋機器,哪個會使?」玉璧說:「這個不用你擔心,我在重慶就學會了,機器圖紙就是我帶回來的。」

  這下子倒說神了:他三月二十三日下山去重慶,三十一日就受了傷,就那麼忙天忙地的幾天,就學到了這門手藝?再說買線子要本錢,錢呢?

  玉璧說他已跟母親說好,把圈裡的肥豬賣了,再加上老母豬下的奶豬兒,湊的錢夠買四餅洋紗,等木匠把機子一打好就開幹。

  我看著他那張蒼白的臉和神采飛揚的樣子,長長歎了口氣。

  機子很快就打好了。大清早的,玉璧就喊了兩個人,把它搬到寨子後面的廣場上,在搖車對面五六丈遠的地方釘了幾根木樁,然後牽上線子幹起來。他一手撐著搖車,一手搖動車輪,隨著搖車慢慢向前移動,三根洋紗便葛成了一根洋線。玉璧看著這些洋線,心裡高興極了,蒼白的臉上大顆大顆地淌著汗珠。我連忙上前去說,我來幹一會兒,你歇歇。他抹抹汗水放了手,卻說:「這活兒你幫不了忙,你撐不動搖車。」我試了試,搖車果然紋絲不動,就只好坐在一邊倒線了。幾天下來,玉璧顯得很疲倦。我心裡著急,怕他累垮了身體,就說:「你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再說我們撒出去那麼多人,你一個人幹活,葛出的洋線夠幾個人賣?」

  玉璧聽了,沒說什麼,接連幾天早早收工,吃了晚飯就寨裡寨外到處去轉,夜深了才回來。

  一天晚上,天氣悶熱,恐怕要下雨。我去找玉璧,見他在寨門口和守寨門的幾個農民說得正起勁。見我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連忙一邊隨我往回走,一邊向我解釋,說是這一向五黃六月,正是農閒時候,他邀約了寨子下面的一些貧苦農民來幫忙葛線,說好每人每天一升米,大家都很樂意。

  果然第二天,我們葛線的壩子上來了二十來個人,大家紡線的紡線,搖車的搖車。玉璧教罷這個又教那個,大家嘻哈打笑的,引得一些婆婆大娘也來看熱鬧。寨子上一個叫屈二嫂的女人,三十多歲了還梳著劉海,穿紅著綠,成天東家長西家短地搬弄是非。這天她也扭著腰來了,一見這場合就打了好幾個嘖嘖:「喲,廖大哥,在外面讀那麼多書,洋學生還回來葛洋線啊?嘖嘖,虧你媽媽在屋裡辛辛苦苦喂的那糟肥豬兒,拿給你來搞這種名堂,有好大個賺頭嘛?」她邊說邊撿著地上的斷線,直往腰包裡塞。

  玉璧心頭正高興,一邊搖車一邊說:「二嫂,我們叔嫂家說笑,哪裡說哪裡丟,不興翻臉哦。你嫌我賺錢不多,養不活你是不是?你還想我做官,去壓迫人剝削人是不是?養不活嗎,你就另外去嫁個當官的嘛,大丈夫能伸能屈,你當個官太太我決不慪氣……」

  滿壩子裡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旁邊的徐大嫂插嘴說:「二妹,你好孬是個嫂嫂,莫要不知趣。人家廖大哥是客,你在這裡東說西說的,看陳三姐不依你的。」

  屈二嫂受了奚落,過來跟我說:「不是我說他,三妹,你說像你們廖大哥這種知書識理又跑過大地方的人,成天干這種婆婆大娘的活路,未必是長法嗎?」

  我笑笑說:「他養病沒事幹,葛線子混混日子。」屈二嫂順著我的話下了梯坎,說:「這還差不多。」便又抓把斷線一扭一扭地走了,想必她那張快嘴,日後四處串話時也這麼說的。

  葛線子的人多了,玉璧騰出手來,又搗鼓別的花樣。他在寨子上買了些竹子,劈成篾條,找人編些筲箕撮箕什麼的,我們的人出去,手裡又多了樣買賣。這還不算,幾天之後,他竟然找了個姓文的叫化頭到寨子裡面來,跟他學打蓮花落。這個文叫化頭,口齒出了名地伶俐,見什麼唱什麼,心裡裝了許多套頭。玉璧將他的唱詞記下來,意思不好的改動一下,然後叫我抄好,一抄抄了好幾十首。

  閑下來,玉璧也跟文叫化頭聊天:「你老說窮人受苦受窮是天生的,是命中註定的,這就不對頭。連《增廣賢文》上都說過:黃河尚有澄清日,豈有人無得運時。你就把窮人看定了?萬一時來運轉,看窮人都團攏來,又真的都翻了梢呢?還有你唱的這一段也不對頭:老大哥行個善,添碗稀飯送個錢,好事做了好事在,二世不再作長年。依我看啦,這世上只要有地主惡霸在,就不太平,總有人窮,有人富,這個不作長年那個也要作長年,把衣服褲兒脫光了施捨給你文叫化頭也沒有用。」

  文叫化頭笑著說:「我唱了這麼多年,只圖順口,討人喜歡,哪裡想到這些道理?廖團總,你的字墨好,今天我倒拜你為師,二天你編我來唱好了。」

  倒拜師傅玉璧擔當不起,卻真的把文叫化頭留了下來。一次我回家料理事情,住了兩天才回來,屈二嫂一見我就擠眉歪眼地說:「三妹看你的廖大哥呀,又不曉得搞的啥子名堂,堂堂的洋學生,倒拜了個叫化子頭兒學打蓮花落不說,還做了一大籮叫化子用的蓮花落片片。你快過去看看,正拿你的繡花絲線拴帽花兒呢。」

  我走過去一看,地上當真擺著兩籮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刮得光光生生的蓮花落竹板子,都鑽上了五梅花,有的還用紅紅綠綠的絲線拴成了漂亮的帽花兒。我走近去說:「玉璧,你那叫化子板板用麻繩拴就滿可以了,哪有用絲線來拴的?人家不懷疑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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