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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好公公,東張西望,捉來牆角新熄婦,擁抱親吻,當眾高呼——廚娘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不要得意忘形,也跟著萬起歲來。婆婆辛苦一生,公公沒有贊過她一句,今日贊我,是有人性,也是手腕。

  你最好急流勇退,收下大批盤碗,再去廚房將自己消失。

  不要也跟著去瘋了在客廳跳舞,婆婆也在清理桌子椅子,也累了,你更要有始有終,功勞苦勞不能此時給她搶去。

  (你不要忘了,你這等白羊星座下出生的女子,就是掠奪成性的)對付重量級的假想敵,你的方法只能以柔克剛,不要用雞蛋去碰石頭。

  新年過去了,將來的美麗的星期天正是6號。你不要太天真,還沒有完全出籠之前,不要亂拍翅膀出聲音,假想敵不老也不聾。

  眼看假想敵一日一日悲傷起來,我恨不得化做隱身人,不要讓她看到我,免得這拐逃案又得再翻出來算帳。

  她的么兒本,是可以不必那麼早就飛出老巢的,是我這只海鷗喬納森將他拐逃到另外一個一百世紀時光之外的地方去,傷盡了老鳥的心。

  原罪在我,我怎麼能怪她要恨我呢?

  夜深人靜,我悄悄的起床,打開皮包來,數數私房錢,還有一萬多塊。

  第二日清晨起床,你看見婆婆正將牛肉從冰箱裡拿出來解凍,預備中午吃。

  我上去從背後抱住婆婆的腰,對她說:「母親,我們回家來,你辛苦了太久,為什麼今天不讓你兒子帶你出去吃海鮮,父親、哥哥們、妹妹,我們全家都出去吃,你喜歡嗎?」

  你說這些話,絕不能虛情假意,假想敵是何等精細人物,你的聲調表情騙得過她嗎?

  所以,我來教你一個方法,你根本不必裝模作樣來體諒她,你不是有豐富的想像力嗎?你此時不用你的天才,更待何時?你將眼睛一閉,心一橫,「想像」婆婆就是你久別的「媽媽」,你集中精神去幻想,由外而內;你會發覺,你的心,馬上地軟,會愛她,會說真心話。至於一直佔據你心房的「真媽媽」,你要暫時將她關在另外一個心房裡,不許她跑出來。

  假想敵,你用這種小魔術,就可將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亞還是也種了幾棵橄欖樹。他們不是窮人,可是生性節儉,很少外出吃飯,偶爾能被兒子請出上館子,亦是滿心歡喜的答應下來了。

  這一家,小姑、大弟、二哥自去餐廳相聚,我們兩對夫婦、荷西挽母親,媳婦挽公公,倒也是一幅天倫親子美滿圖。

  婆婆風度高貴,公公紳士派頭,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婦,大聚餐36人吃罷之後,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復玫瑰花般美麗的面頰。

  龍蝦、大蟹、明蝦、蛤蠣、鮭魚,隨大家亂吃,這裡不是華西銜,這裡是馬德裡熱鬧大街上最著名的海鮮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發,虛榮心又起,細細默想,你在沙漠夢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現在都已經放在桌上了,這些人正在吃你的衣服,一個扣子,一條拉鍊,一塊紅布,一隻袖子,現在又在吃皮帶了。

  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了,你心跳又到150下。公公豁達,照常風雨無阻的去散步,不再送別。

  婆婆面部表情冰凍如大雪山。我,這罪犯,以待罪之心進葛家門,再以待罪之心出葛家門。矛盾、心虛、悔恨,不敢抬頭,蹲下穿靴子,姿勢如同對假想敵下跪。

  小姑冒雨下樓叫車。(有車的都上班去了,無人送也。)等小姑奔上樓來大叫——快,車來了——我緊張得真想沖出門外,以免敵人感情激動,突然凶性爆發來對付我。

  這婆婆,一聽車來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拼了老命箭也似的撞過來,我立定不動,預備迎接狂風暴雨似的耳光打上來。(我是左臉給你打,右臉再給你打,我決定主意不回手,回手還算英雄嗎?)我閉上眼睛,咬住牙齒,等待敵人進攻。哪知這敵人將我一把緊緊抱在懷裡,嗚咽淚出,發抖的說:「兒啊!

  你可得快快回來啊!沙漠太苦了,這兒有你的家。媽媽以前誤會你,現在是愛你的了。」(看官存細,這敵人這才用了「媽媽」自稱,沒有用「母親」。)假想敵被我弄哭了,我自始至終只有防她,沒有攻她,她為什麼哭呢?

  小姑及荷西上來扳開婆婆的手臂,叫道:「媽媽不要搗蛋,下面車子等不及了,快快放手。」

  我這才從婆婆懷裡掙扎出來。

  這一次,我頭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撐得直直的,奇怪的是,沒有什麼東西倒流入肚。

  秋天的氣候之下,居然有一片溫暖的杏化春雨,漫漫的浸濕了我的面頰。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上文那位白先生說的話(他還沒說完哪)。三毛回過婆婆家,他又替婆婆講了————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淒淒滿別懷——我終於殺死了我的假想敵。

  我親愛的維納斯婆婆,在號角聲裡漸漸的誕生了。

  ——三毛《親愛的婆婆大人》

  如果說《親愛的婆婆大人》是一幕化敵為友的喜劇,其中塑造的婆婆形象還有幾分親愛的話,到了《這種家庭生活》中,婆婆的形象便成了一個吝嗇而又缺乏愛心的母親,親愛成分大大減校三毛與天底下的大部分媳婦相似,婆媳關係處理得很不好。

  等到後來,荷西死後,婆婆在三毛作品中的形象,變得更加的面目可憎,婆媳之間,剩下的只是荷西的遺產如何處理的冷冰冰的法律問題。

  下面,讓我們來看三毛所描述的荷西死後,她在公婆家的一次飯桌上的場面,這樣,三毛和婆婆之間關係的惡化程度及最終二人也不融洽的形勢,便可以管中窺豹,時見一斑了——中飯的時候,一家人團團圓圓坐滿了桌子,公公打開了我從維也納帶來的紅酒,每人一杯滿滿的琥珀。

  「來!難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舉起了杯子。

  我們六個人都碰了一下杯。

  「歡迎Echo回來!」妹妹說。

  「爸爸媽媽身體健康!」我說。

  「夏米葉!」我喚了一聲哥哥,與他照了一下杯子。

  「來!我來分湯!」婆婆將我們的盤子盛滿。

  飯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談起來。

  「西班牙人哪,見面抱來親去去的,在我們中國,離開時都沒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著說。

  「那你怎麼辦?不抱怎麼算再見?」伊絲帖睜大著眼睛說。

  姐夫咳了一聲,又把領帶拉了一下。

  「Echo,媽媽打電話要我來,因為我跟你的情形在這個家裡是相同的,你媳婦,我女婿,趁看吃飯,我們來談談這納利群島那幢房子的處理,我,代表媽媽講話,你們雙方都不要激動……」我看看每張突然沉靜下來的臉,心,又完全破滅得成了碎片,隨風散去。

  你們,是忘了荷西,永遠的忘記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埃我看了一下疼愛我的公公,他吃飯時一向將助聽器關掉,什麼也不原聽的。

  「我要先吃魚,吃完再說好嗎?」

  我笑望著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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