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一七


  初戀就這樣開始了。伴著難以訴盡的甜蜜和喜悅,Echo真正步入了正常生活的軌道。在她心中,舒凡是至親的人,在與她最親近的生活接觸中,他以自己的積極進取的人生觀影響著她,在潛移默化之中,她的生活日漸踏實起來。她的許多觀念發生了變化,對文學熱烈的愛從此有人和她分享,她尊重生命、憧憬未來,甚至自我肯定和自我期許也從她封閉了七年的心中生出來。她不僅轟轟烈烈地談著戀愛,而且還捨命地去讀書,勤勞地做家教,認真地寫書。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而且是正面的力量。

  兩個人,一起讀書,一起吃飯,一起逛街,有時在教室裡為了學術問題爭個面紅耳赤,有時漫步在湖邊情深款款。

  日子便是這樣的飛逝了,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太快,許多個浪漫的月夜,像是從枝頭枉然地剪下來然後又插在瓶中的玫瑰,不過是記憶中的虛設罷了,若干年後再想起,已不再鮮豔欲滴。飯吃得很香、夢做得很美的Echo竟來不及把玫瑰剪下便迎來了枯萎的結局。

  兩年之後,正是濃夏。夜晚,在Echo的房間裡,舒凡和Echo面對面地坐著,膝蓋頂著膝蓋。

  舒凡的頭很低,額頭緊貼著絞合的手指,大拇指夾著鼻樑,身子蜷得很緊,像是期望能把自己縮成一團,成一個圓溜溜的球體,拒絕外界的球體。

  Echo的身子直立著,不是像球那樣的柔和的拒絕,而是被邁無奈的抵禦,很僵硬,沒有韌性,脆弱得一觸即倒,無論是溫情還是暴虐。她的眼光落在舒凡的頭上,這曾被她的手指深深插進去揉弄過的頭髮,還曾被她的手臂緊緊摟在胸口的頭,如今就在隔她一拳之遙的眼前,卻已是拒她於千里之外了。

  手中握著的機票和護照提醒著她:明天她將乘飛機遠行了,一個人,目的地是西班牙的馬德裡,那個很遠很遠的離臺北千山萬水的城市。

  西班牙是她所愛著的國家,這種愛是由來已久的,13歲時暗戀的對象便是西班牙繪畫大師——畢加索,儘管那時的情感是稚嫩的,但那日日夜夜的狂想著要去出嫁的地方正是西班牙。另一方面,也許是因為自己太蒼白的緣故,她的心中對那正如西班牙女郎的彩色長裙一樣絢爛多姿的西班牙民族的生活無限地嚮往著。她喜歡在心中勾勒出自己在西班牙生活的畫西,而不管她在畫面中加進什麼樣的內容,主角都只有一個:舒凡!

  而今,要去西班牙的只有她一個人,也許現實中的西班牙的生活圖景比她夢想的還要精彩,還要迷人,然而,沒有了舒凡這個主角,畫面就會像被摳掉了一塊似的,露著無法填補的黑洞,還有什麼美感可言?就算那兒有綠色的田園,有白色的小房子,有一望無際的葡萄園,有毛驢、牧歌和葡萄酒,缺少了舒凡,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可言?

  「凡,你抬起頭來好不好?你這樣的姿勢讓我覺得很冷,很孤獨……」Echo的語聲凝咽了。舒凡抬起頭來,與Echo四目相望。那樣的眼神,Echo大熟悉了。

  在他們相戀的日子裡,Echo常常為了一些舒凡並沒留意到的細枝末節而生氣。有時是因為舒凡不牽她的手,不擁她的腰,有時是因為舒凡不陪她共用午餐而一個人去睡午覺。舒凡在做這一切時是很自發的,並沒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會導致什麼結果,而Echo恰恰正是為了他這種疏忽的無意識而委屈萬分。而且她希望舒凡能不問自知她生氣的原因,但每次,舒凡都總是耐著性子問,問她為什麼不笑、不說話,問她是不是他做了什麼不自知的錯事。他越問,Echo就越說不出後來;她越不開口,舒凡就越丈二和尚式的著急。終於,舒凡為著她的莫名其妙便也生起氣來,這時,Echo才撲上去拉住要一走了事的他,艱難地從喉嚨裡吐出字來,還沒吐完,便淚如雨下,字不成句了。

  在Echo的心裡,親昵是愛的表示,是真愛的必然的外在形式,愛情並不是空洞和不真實的,就像思想必須用語言或文字表述出來一樣,愛情也必須要有擁抱和親吻。Echo是深愛著舒凡的,於是她渴望著和舒凡的親昵;反過來,舒凡的忽略甚至拒絕,不正表明了他並不愛她或者至少說他並沒有愛得很強烈?

  其實單單想到這一點,便足可以令Echo柔腸百結。她委屈,並不是因為她小氣,而是因為她太敏感,她已經覺察到舒凡愛她並沒有她愛他這樣的深,儘管她是多麼不願意直面這個事實、承認這個事實,但內心深處巨大的恐懼是驅除不掉的,她太在乎他,所以她才會如此的神經質。

  她生氣,是為了讓舒凡能注意到她,就像小時候,生怕媽媽忘記了自己這個孩子的存在而在搖籃裡漲紅著小臉哇哇大哭,為的不過是要媽媽在繁瑣的家務中忙得團團轉時還會伸出手來抱她一抱。她就是要在這種對別人的折磨中體會到別人的在乎,感覺到別人的愛,這樣她才會安心,她才不會害怕。她多麼希望舒凡能夠給她這樣的安全感,可惜舒凡始終未曾給過她。

  每次她拖著舒凡的手臂,艱難地說:「凡,不要認為我小氣,不要以為我發神經,你知道嗎?我這顆對你的心,懷著的是悲傷的愛情,你懂麼?」而這時,聽著她泣不成聲的話語,舒凡總是用一種悲憫的眼神望著她,輕聲他說:「乖,不哭,不哭……」他當然是為她而心痛的,但他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訴她,這樣的心痛是出自於悲憫,而不是出自愛。其實,只要他付出的是與她同等的愛,他不用多說什麼多做什麼,便能令她一片歡顏了,便是他顯然沒有像她那樣的付出,沒有和她一致的渴望,因此他只有悲憫她。

  這樣的眼神Echo真是再熟悉不過了,就是在情最濃的時候,她都能從舒凡眼中透過那層層的歡娛找到那抹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悲憫。悲憫是舒凡對Echo的愛情的根,從這種根上發出來的芽開出來的花,註定帶著悲劇性的情緒。

  舒凡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他越來越興奮。告別儘管單純但卻稚嫩的校園,到社會上去卷起袖子大幹一場,憑著自己一介書生的學識和才氣開創一番事業,這是他由來已久的渴望。

  Echo看著躊躇滿志的舒凡,心底油然而生的是不安,是傷懷。她應該與舒凡同樂,向他舉杯祝賀才對,但她的心中,絲絲縷縷地纏繞著的是一大堆細麻線似的愁緒,剪不斷,理還亂。

  那天,她和舒凡在小飯館裡吃面。舒凡很高興地告訴她他的畢業論文的提綱已經通過了導師的審查,用不了一個月的時候,他便可以把論文寫完,而且他極有信心能一次性合格,這樣,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正式去參加各種形式的應聘。

  舒凡的面消失得很快,等到他放下了筷子,Echo還在一根根地數著麵條,不知到哪裡神遊去了。

  舒凡拍拍Echo的頭,Echo仰起臉來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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