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一四


  在草坪的另一頭,距離Echo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男孩,那身影,對於Echo來說,模糊而熟悉。是他麼?衣服的顏色是剛才在教室裡見過的。Echo不由自主地向著男孩走去。草坪很厚,溫柔地托住她的腳,她覺得自己的步子出奇地輕快,身子有些飄著向前飛的感覺。

  男孩看見了Echo,看著她向自己走來,沒動。近了,近了,Echo停在了離男孩三五米的地方。看清楚了,那普通的襯衫,普通的長褲,普通的髮型,那漠然的眼神,沒表情的表情……是他!舒凡。

  你走呀,你走呀,舒凡。你走到哪裡去,我也能找到你,你又走呀……KcHO緊緊咬著嘴唇,心裡不停地喊著。她直視看舒凡,眼神淒淒的,哀哀的;舒凡也看著她,沒有走,也沒有回避。

  Echo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淚汪在上下睫毛之間,像受過專門訓練的酒店小姐倒出來的一杯酒,酒很滿很滿,在杯沿上冒出個弧形的蓋,再多一滴便要溢出來。Echo努力地睜著眼睛,不敢眨一下,一眨,淚便下來了,她知道,在這種時候,她不能讓淚流下來。

  舒凡也看著地,他覺著受著極大的恩賜了。舒凡的臉在淚霧中,仿佛晃蕩著似的,如水中月,鏡中花,夢一般的不真實。

  兩人就這樣站著,感覺著彼此的身體在這種凝固的沉默中變得僵硬。在眼光的交織中,幾個世紀的時光滑走了?世界縮小了,越來越小,縮在眼和眼之間。

  Echo想:一切總得有個開始吧,生命這本書總得靠自己動手翻。

  於是,Echo向舒凡走去,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再走一步便要走到舒凡的懷裡,Echo停住了。舒凡的呼吸溫熱濕潤,從Echo的頭頂拂過去,Echo覺得頭皮癢癢的,麻麻的,酥酥的,頭有些暈眩,硬是抬不起來了。

  Echo的眼睛正好對著舒凡的襯衫口袋,上面插著一支鋼筆。Echo把手抬起來,伸過去,輕輕地把筆抽了出來,舒凡沒有拒絕。

  Echo看看舒凡垂著的手,手是握著的,凸現出很硬的骨節,象徵著一種內心一團糟的表面上的倔強,象徵著一種頑固的封閉,這種封閉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示威,在回避中攻擊對方。

  對她而言,這只手,握著的是甜蜜,是歡樂,是繁華,是夢的實現和渴望的滿足。她想,她得把這個緊握的拳頭打開,她要為自己打開一扇生命的門,讓陽光照射進去,驅走裡面的寒冷、潮濕和陰暗,她要打開它,就算打開的是潘多拉的匣子,她也將因為承受著災禍而使生命變得豐厚,一場浩劫其實也是一種繁華,她也許會因為耐著苦痛而呻吟,但這樣的呻吟是伴著幸福的。

  Echo的心因為她的這樣的想法而激動起來,她覺得它已經不是在跳躍,而是在邀擊胸腔,異常迅猛,仿佛真是要撞破她的胸口,衝垮她的喉嚨似的。心跳聲聽起來很清楚,Echo有些懷疑它是否已經破胸而出,現在正懸在自己的耳朵邊跳動。如果真是這樣該多好。如果真是這樣,她就可以指著自己的心對舒凡說:看,這就是我的心,看它是怎樣為了你而狂野地跳動,看它是怎樣為了你而刀割似的滴血,看看吧,看我是怎樣怎樣地愛著你。

  Echo覺著了一絲快意,是的,她要的就是這般轟轟烈烈,她:要的就是這樣的非同一般。這絲快意刺激著她,令她亢奮起來。心的那種跳法真讓她忍受不了,她覺得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著,沸騰起來,她覺得熱,很熱,臉火辣辣,被灼燒了似的疼痛。她想,紅了,一定火似的紅。這樣想著,她便害怕起來,她以為自己淡若流水的,一條很細很細的地下小溪,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流淌,無聲地唱著悲傷,無聲地唱著歡笑,她的悲愁喜樂都是孤獨的,沒人聽得見,沒人看得到,沒人欣賞得了。而現在,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熱烈如火的,把自己的心拼命地燃燒著。還渴望著拿自己的熱去暖著別人,別人接受,她便可以在痛苦中心滿意足地微笑了。

  燒吧,燒死了怎麼辦?燒死了不正好麼?這樣就大功告成了,人的一生和蠟燭的一生有什麼兩樣呢?選擇淡若流水吧,那樣會長久一些,哈,難道真會有細水長流的事麼?傻瓜,就像火會熄滅一樣,水也會乾涸,一切到了最後,不都是歸彼大荒?

  方式和方式之間,沒有誰比誰明智的問題,歸宿只有一個,選擇只是看怎樣做自己才會高興。做吧,做吧,趁著最後一絲力量還沒被風乾的時候……Echo把筆用右手握住,左手慢慢伸過去拉住了舒凡的右手。肌膚相觸的那一刹那,Echo幸福地顫果了,愛情,難道真會這樣子就生長起來麼?

  Echo把舒凡的手抬起來,抬到自己的矚前,看著這只緊握的拳頭,淚又霧濛?

  Echo用右手中的鋼筆在舒凡的掌心中寫下了一串數字——家中的電話號碼。最後一個數字寫出來的同時,一滴淚從眼中「砰」然而落,墜在舒凡的掌心中,碎了。

  這溫熱的液體刺激了舒凡,他不由得把手往後縮了一下,但並沒脫離Echo的手指。這是他看到Echo以後除了呼吸而外的惟一的動作。Echo抬起頭來看著他,未幹的淚在眼中撲閃著快樂的光。舒凡看著這雙奇異的眼睛,眼中閃過一抹憐惜。

  Echo把鋼筆放在舒凡的手中,便飛快地跑掉了。她害怕,害怕舒凡會在這種情況下吻她,她不要憐惜,她不要同情,她要愛,完完全全的不摻雜水分的愛。

  Echo沖回了教室,氣喘吁吁地收著自己的書本。

  「陳平,你幹嘛?不上課了嗎?」周肇南關切地問。

  「嗯。」Echo頭也不抬地繼續收,收完了便要往外走。

  周肇南一把抓住她,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問:「沒事吧?」

  「沒事,我只是要回家。」Echo微笑著向他說。

  那笑容是周肇南以前從來沒見到過的,她呆呆地看著Echo飛跑而去的身影,自言自語地說:「院子真美,好美,好美……」KcHO的父母家裡,姆媽繆進蘭正洗衣服,聽見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以為是Echo的爹爹陳嗣慶忘了東西,便頭也不回地說:「嗣慶,你不是剛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沒有人回答。繆進蘭從洗手間裡探出頭來,才看見是Echo,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臉漲得通紅,汗涔涔的。

  「妹妹,你……」

  「姆媽———我沒有生病,沒有發燒沒有胃痛;我沒有和老師生氣,沒有和同學鬧彆扭;我沒有考試不及格,沒有在路上遇到壞蛋……下午沒課,老師臨時通知的,我便回來了——對了,有我的電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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