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六一


  到了米脂,果然把汽車放棄改乘騾馬。大家各分到一匹。沙汀從小跟舅父「跑灘」,他是慣會騎的,只要「溫習」一下就可以了。其芳和許多學員一時不慣,走著走著會從馬上溜下來。其芳的深度近視也妨礙他,便慢慢騎著與學生一起東扯南山,西扯北山的談得熱鬧,以分散自己的緊張。沙汀看起來嚴肅,半夜在老百姓家醒來,會神經質地告訴其芳,好像果戈理的人物入了他的夢。然後,到白天,他又專注地把賀龍談他的被猴子偷走的大青馬,與一位叫做「耗子」的衛生學校女畢業生討論她的婚姻問題,記在心裡。他發現這個粗放的將軍與女性接觸時有他特殊的親切。賀龍一定要稱「耗子」是「乾女兒」。他騎著身下的一匹大青馬奔馳而過,會轉身嘻笑地對她嚷道:「趕緊跟上來保護老子呀!——有一把小刀子就成了!」「闊大不羈」,沙汀想道。他很得意自己想出這樣一個詞匯。對於賀的性格,它再適合不過。

  第四天上午十時,他們渡過混濁的黃河後,進入山西境內。在克虎塞留宿的晚上,賀龍會見完國民黨將領楊愛源回到兵站,大家仍然擠滿了他的屋子,聽他講述舊軍閥、舊官僚的趣聞。他經歷過的太多,講了湖南的一個渾名叫周鐵鞭的「司令」,會「捉龍」看風水,居然吩咐愛妾活葬到那個他看准的「龍脈」上去。賀龍看出沙汀也是富有社會閱歷的,便請他也講個怪人怪事。剛講了一則,賀便接口道,這是四川內江的趙班若啊。原來他倆相識,賀龍又補充趙的生活細節,說他會把夜壺放在床頭半夜當茶壺提起。賀還和一個七十歲的湖南翰林傅英一起攪了三個月的軍隊,傅更是個昏聵到無以復加的怪物。

  這一晚,其芳大開眼界,日後把它鄭重地記入了回憶賀龍的文章。對於沙汀,這使他想起幼時在安縣周圍耳聞目睹的各種人物,覺得是那麼稔熟。從舊的制度中走出了賀龍,也走出了自己。他對中國革命家的出身背景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仿佛找到了他的小說據以存在的那塊連接新土壤的舊土壤。他想起某些人對現實主義的狹窄理解,所謂現實主義必須跨過舊的現實一步。其實,這不僅應當指直接描寫肯定的世界,也應包括「否定的一面」。「不然,這個現實主義將是一般的現實主義,而非立腳于中國目前現實情況上的一種適當的創作方針」。他心裡好像為自己的諷刺作品尋找到了創作依據。

  第五天,他們從臨縣出發,下午抵達了目的地:一二〇師師部駐守的晉西北小城嵐縣。

  嵐縣比延安荒涼得多,街頭空空的。這年冬天好像特別冷,一滴水落地就會馬上結冰,這對南方出生的沙汀還是個全新的經驗。「魯藝」的同學分配了工作,都到部隊與地方的基層去了。副官處劃給沙汀、其芳住的房子是一座相當講究的地主宅第,炕壁上還用油彩繪著封神榜的故事。

  他按照原來的計劃,天天忙著訪問當地的軍政幹部,瞭解這塊根據地的過去和現在,想在晉西北深入下去。按照自己的習慣,不是浮光掠影地搜集一點材料便寫,而是想在知道一般情況後再蹲到一個營、連這樣的小單位去,認識一切精微的細節。如果不熟悉細節,他真不知道怎麼能夠虛構小說。同時,為了寫傳記也想多多接近賀龍。

  賀龍在剛到達嵐縣三四天后的一個深夜,曾不帶衛士,一個人跑來看他們。沙汀、其芳正對坐在黑漆方桌前,就著燭光整理材料。賀龍推門進來,斜坐在炕邊,談起敵人最近的進攻,友軍趙承綬部丟失寧武后的倉皇失措及他給趙的建議。他忘掉兩個書生是不懂軍事的。書生不懂戰略戰術,卻聽懂了有他這樣一個指揮員不用再懼怕什麼。

  談了一會,他又一個人走了。我們站在門外送他。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走了幾步他就消失在夜街的黑暗裡。

  又經過一個小巷子。他走了之後,我和沙汀都有一刹那完成墜入沉默中去了。這是一種對於我們敬愛的人才有的細心的耽慮。後來賀龍還曾召他們去談過一次家鄉,談到桑植一帶民風的強悍、好勝、講骨氣,以及械鬥的野蠻殘酷。他談起邊地人民時又自豪又憂鬱的語調,讓沙汀想到他的川北鄉親們。他們還討論了辛亥革命前後農村社會關係的變動。但是,這樣深入的談話隨著賀龍主持全師幹部會議的繁忙,在以後一個月的時間裡,難以為繼了。上上下下的幹部都在學習、討論黨的六屆六中全會的精神,反而比平時更為緊張,訪問計劃往往落空。沙汀記事本上的幾萬字差不多都是剛開始的半個月記下來的。

  訪問的停頓使舊習復活。柯仲平派人到嵐縣找沙汀他們約稿,就在嵐縣這樣一個離敵佔區僅一百多裡的前方環境裡,沙汀把《堪察加小景》一系列未遂計劃中的一個寫了出來。這是一個場景描寫,先在《文藝突擊》發表,後據此寫成《聯保主任的消遣》。

  (你不覺得奇怪嗎?一門心裡去前方,到了前方卻寫後方。我不敢這麼快便拿敵後題材寫小說的,不瞭解一件事、一個人過去和現在的全過程,我不會動筆。醉心的仍是描寫農村人物,這個聯保主任便是我心中的一個。從這裡可以探索我的創作中心所在,我怎樣用前方的感受,來加深對後方的認識,我的心思永遠「不可救藥」地留給我的故鄉)

  前方使他對抗戰弊政由《防空》中直露的憤怒轉向冷靜。所以,他寫出這個玩弄救國公債的小角色,區區的聯保主任,是在悠閒地品嘗毛牛肉中,和「四合工尺四合」的胡琴節奏中,不動聲色地幹著坑騙勾當的。一切「習以為常」,構成此篇內在的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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