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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掀開隱蔽的一角(2)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當然也歡喜到河邊去,獨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隻上灘。那些船夫背了纖繩,身體貼在河灘石頭下,那點顏色,那種聲音,那派神氣,總使我心跳。那光景實在美麗動人,永遠使人同時得到快樂和憂愁。當那些船夫把船拉上灘後,各人伏身到河邊去喝一口長流水,站起來再坐到一塊石頭上,把手拭去肩背各處的汗水時,照例很厲害地感動我。河對面的一座廟裡,還駐有川軍一個旅部和一連兵力。沈從文輕易不敢獨自過河。因為軍隊雙方頭頭關係尚好,底下士兵卻免不了為小事打架。有得兩人作伴時,方敢到各處走走。

  司令部設在市中心的戲樓上。由於文件保密的緣故,沈從文住樓上最後一角的單間,從那裡倒回來,依次住著司令官的12個差弁、參謀長、秘書長、司令官和軍法長。對面樓上是軍法處、軍需處、軍械處,樓下為副官處、庶務處。戲臺上住衛隊一連。正殿用竹席布幕佈置成一個客廳和公事房,既用來會見本地紳士團總,又兼作審案公堂。各部門門口,都貼上一張白紙條,仿虞世南字體寫出部門名稱,全出自沈從文的手筆。在他的房裡,更是貼滿了自己的書法作品,所有眼目能及處,都貼上小字條,上書「勝過鍾王,壓倒曾李」——凡歷史上的書法家,他以鍾繇、王羲之為冠;凡在世書家,又以曾農髯、李梅庵為首。自己只要超過他們,就可稱雄天下。沈從文也不缺少年輕人中常見的那份狂氣。

  在沈從文隔壁,住著一位管領那12名差弁的軍官,名叫劉雲亭。這個人原是上山落草的匪首,後因張司令官在危難時救了他一條性命,便丟開山大王不做,在司令官身邊作了一名親信,以上尉名義支薪,對司令官一片忠心。上一年在沅陵河邊,時逢三九嚴寒天氣,不知誰說了一句,「現在誰敢下水,誰不要命。」他立即脫光衣服,「撲通」跳入水裡,來回游了一個小時,隨後爬上岸來,用眼睛瞟瞟先前說話的人,淡淡地說:「一個男子漢的命,這點水就能要去了嗎?」平時在軍中打撲克賭錢,常有人作手腳。被騙的人一旦申訴,他就默默地走過去,從作弊者手中一把抓過錢來,摜到受騙者面前,又一句話不說走開了。他為人兇狠剽悍,卻又能行俠仗義。其貌不揚,一副矮矮瘦瘦的身胚,黑黑的臉膛,一對眸子卻漆黑發光。軍隊裡上下官兵,誰也不敢輕易撩他。他還會唱幾句舊戲,畫幾筆蘭草!在他當土匪之前,本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為人老實怕官,曾被外來軍隊當作土匪抓起,即將槍決時,居然被他逃脫,到後就拉人拖槍,上山作了大王。也許是由於為報救命之恩,委屈自己作人奴僕,心裡也感寂寞,每逢沈從文不出門時,便走到沈從文房裡聊天。

  我從他那裡學習了一課古怪的學程。從他口上知道燒房子、殺人……種種犯罪記錄,且從他那種爽直說明中瞭解到那些行為背後所隱伏的生命意識。從他那兒明白所謂罪惡,且知道這些罪惡如何為社會所不容,卻也如何培養到這個堅實強悍的靈魂。我從他坦白的陳述中,才明白用人生為題材的各樣變故裡,所發生的景象,如何離奇,如何眩目。不久,對河川軍駐紮的大廟裡,關押了一個稀奇的女犯人。這人名叫夭妹,18歲就作了土匪首領,川東一帶凡聽到她名字的人,無不咋舌。據說她還有70條槍埋在地下,這些槍在當時價值萬元。川軍方面想從她那裡套出口供,便押解到旅部來了。這女匪首又是出名的美姣姣,被捉後,川軍年輕一點的軍官都為她傾倒,想將她弄到手。有兩個小軍官還為此動武丟了性命。解到旅部後,大小軍官也想占她便宜,卻顧忌她心狠手毒,殺人不露神色,輕易不敢接近她。聽到這消息,沈從文心裡萌生出去看這女匪首的願望,他有著對一切新奇事物太多的好奇。一天吃飯時,他對同桌的劉雲亭等人說,誰能帶他過河去看看,就請誰喝酒。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劉雲亭忽然跑到沈從文房門口喊:「兄弟,兄弟,和我去一個好地方,你就可只看你要看的東西。」沈從文正準備問個究竟,劉雲亭卻拉著他下樓,出營門,徑直過河走到那座關押夭妹的廟裡。

  廟裡駐有川軍一個排。劉雲亭似乎和他們都很熟。打過招呼,兩人朝後殿走去,拐過一個彎,就到了關押女匪首的地方。

  這裡極暗,只有壁間擱著一盞燈發出微弱的光,照著一排柵欄。柵欄裡,一個女人背對出口坐在一條毯子上,正借壁間燈光作針線,那份安詳、專心致志的神氣,和沈從文見慣的普通女人沒有兩樣。

  「夭妹,夭妹,我帶了個小兄弟來看你!」劉雲亭對著女人背影喊。

  那女人轉身站了起來。一副清瘦秀麗的白白面龐,身段出奇地勻稱,為世上所罕見。沈從文怎麼也無法將殺人不眨眼的匪首與眼前這個女人的形象聯繫起來。他想:莫不是出了什麼差錯,就像當年在懷化時,那位會吹簫的二哥一樣,受了仇家的誣告?

  女人走近柵欄,沈從文再看時,不禁吃了一驚:一雙眼睛在燈光微茫裡,正閃射出逼人的寒光,臉上微微笑著,嘴角卻掛著一絲藐視一切人類的譏誚。當劉雲亭告訴她,沈從文是自己的好朋友時,女人帶著懷疑的神氣,仿佛在說:只怕未必。沈從文眼裡含著憐憫,極力表明自己誠意似的微笑著。

  劉雲亭對她說:「他是年輕人,怕羞,你不要那樣看他。」沈從文立即有了不平,低聲分辯著:「我才不怕誰!你不要喝多了酒亂說!」

  女人似乎放心似地笑了起來,隨後用力拉了劉雲亭一下,沈從文明白他們有什麼話要說,就走開了一點。劉雲亭和女匪首低聲說起話來。夭妹埋怨劉雲亭把先前兩人約定的事情忘了,劉雲亭則辯解自己曾蔔過課,月份不利,動不得。女人帶了幾分幽怨,將她做好的鞋面拿給劉雲亭看,那份柔情,真勝於妻子對於丈失。沈從文越發覺得奇怪:這樣一個女人,怎麼就作了土匪首領?作為女人的秀美與多情,在她身上都不缺少,比自己見過的那些軍官的姨太太,似乎更像一個賢妻良母,卻想不到她是這一帶做了無數嚇人大事的著名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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