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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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這幅梅圖,他整整用去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他又仔細地作了修改,才滿意地蓋上圖章。然後驅車去參加汪亞塵的宴會。因為他將要見到他神交十年而未謀一面的畫友朱屺瞻。白石的心情是歡悅的。 朱屺瞻先白石到來,隨後梅蘭芳也來了。朱屺瞻的心情也不平靜,他不時透過明亮的窗子,凝視著門口。忽然見一位老者,神采飛揚,拄著拐杖來了,他知道這就是齊白石,馬上迎了出去,雙手緊緊地拉著白石的手,久久凝視著。 「想不到在這裡見面了。」白石感歎地說。 「我十年盼望的就是這一天。你老人家可好啊!」朱屺瞻興奮地攙扶著老人往裡走。 「你們一老一少,一北一南,十載神交,今次見面,畫壇佳話。編成戲,我還可以唱一段啊:「梅蘭芳風雅地說。 白石、朱屺瞻哈哈大笑了起來。 宴席是豐盛的。他們暢懷痛飲,從八年抗戰,繪畫藝術,京劇流派,梅蘭芳拜師,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盡歡而散。 南京、上海之行,帶去的二百餘幅畫被搶購一空。盛況空前。到他回到北京時,帶回的「法幣」,一捆一捆的,十分可觀。可是,誰能料到,這一大堆的「法幣」,數目十分可觀,拿到市場上,連十袋的麵粉都買不到。 他活了八十六歲,經歷了從前清到民國這段漫長的歷史,遭遇到這樣的笑話,平生還是第一次啊!他真是哭笑不得。 到了一九四八年,也就是他八十八歲那年,「法幣」已經成了一張廢紙。物價一天幾漲,早上賣出一頭牛,到了晚上,只能購換回幾斤面。十萬元買一個燒餅,十萬元一個小麵包。吃頓早點,要花上好幾十萬元。上館子吃一頓普通的飯,更得千萬元以上,真是駭人聽聞啊! 不久,國民黨當局變換法子,改換了「金圓券」。一圓折合「法幣」三百萬元,結果物價更是直線上升,一日千變,波動得大,崩潰得快,比起「法幣」,更是變本加厲的了。 這種爛紙,誰敢放在手中久留。不少人紙幣一到手,馬上拿去購買實物。北京城裡,人心惶惶,許多人,見到什麼買什麼,不管需要不需要。不少人將槍購的目標。偷偷地瞄準了齊白石的畫。他們豈是為了欣賞藝術,而是看准了白石的畫奇貨可居,價值連城,於是爭著去購買他的畫。許多人還越過了南紙店,直接找白石訂購,而且,一訂就是幾十張、幾百張畫。 一個誠實、善良的畫家,哪裡知道這些呢!他還以為南京、上海畫展之後,喜歡他畫的人越來越多了。後來感到有些異樣,但是,也沒有去更多地探個究竟,依然是來者不拒。因為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條生路。結果呢,訂畫的紛至遝來,畫愈訂愈多,案頭上積紙如山。 後來,他發現自己耗費了大量心血所做的畫,換來的僅是一堆廢紙,一張畫錢只能買兩個燒餅。他長歎一聲,擱下了彩筆,換上一管狼毫,在一紙上寫下了「暫停收件」的告白,貼到了大門之上。 四個字,深含著大師多少的血與淚、憎與恨。 這是民國最黑暗的一幕。他在寧靜的畫室裡,從這一件件奇異的事情上,已經多少看到了國民黨必將滅亡的歷史趨勢。 抗戰勝利之初,他是懷著喜悅之情,歡慶祖國大地重光的。盼望自己能有一個起碼的、比較安定的生活條件,潛心於他的繪畫藝術。可是,他失望了。 國民黨不顧人民的死活,抗日戰爭剛結束,又悍然發動了內戰。隆隆的炮聲把白石的和平之夢打破了。他的心,融匯在北平街頭聲勢浩大的「反饑餓、反迫害、反內戰」的群眾示威洪流之中。 對於生活,他沒有太高的企求,唯溫飽、唯安寧。從少年、青年而至成名以後,他一直過著十分清貧、簡樸的生活。他只希望偌大的一個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一塊能讓他放下一張畫案的安靜的土地。然而,這基本的要求,卻未能得到滿足。華北又處於內戰的前沿,戰火已經燒到了北平。 最近以來,他不斷地接到南方朋友、學生的來信,勸他南下居住,避避戰火。他看著這一封封的信,心想,華北可以是戰場,難道華東、華南倒會是世外桃源? 對於形勢,他有自己的主意與看法。他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幾十年的藝術生涯,無論是作畫、刻印、寫字、作詩、為人,他從不襲人皮毛,拾人牙慧,而是認定真理,獨立地走自己的路。 年前,他給門人丘石冥題了一篇短文,裡面有這樣幾句話: 畫家不要(以)能誦古人姓名多為學識,不要(以)善道今人短處多 為已長,總而言之,要我行我道,下筆要我有我法。雖不得人歡譽,亦可 得人誹罵,自不凡庸,借山之門客丘先之為人與畫,皆合予論,因書與之。 其實,白石的「為人與畫」,又何償不如此呢?對於共產黨,他沒有直接接觸過。但是,他聽到共產黨為窮人打天下的事,不比他的畫友們的少。他生長在一個狂飄突進的年代,他的故鄉是孕育著當今中國最傑出的領袖人物——毛潤之先生的地方。湖南二十年代驟風暴雨的農民運動,使多少土豪劣紳、達官貴人為之喪膽,給了他這位貧苦農民的兒子以多少的歡欣! 國民黨的敗勢就在眼前。他朦朧地感到未來的社會是一定比現在的好,雖然他無法想像出未來社會的具體的藍圖。 冬天是寒冷的,滴水成冰。國民黨要員紛紛南下了。北平一片的驚慌與混亂。他看出,逃跑的大多是一些寄生蟲。作為畫家,他是勞動者。幾十年,一管彩筆,一箋素紙,他不間斷地在耕耘,努力給在這黑暗、淒苦社會中生活著的民眾以一點斑斕的色彩。 前些天,有人告訴他,說共產黨有一個名單,記著北平一大批有錢人的姓名,進城後,共產黨就要按名單上的殺人,這名單上就有齊白石的名字。 白石對於這種的說法,淡然置之。他不相信這一套。他最瞭解自己,他不在有錢人之列;他的錢是用他自己的勞動、自己的血汗換來的。共產黨不是提倡自食其力嗎?他的一生,就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一生。 但是,時局已經發展到了這樣一個地步,戰火何時能熄?未來究竟如何?對此他還是憂心忡忡。 昨晚三點來鐘,他醒來了,隱隱聽到了遠處隆隆的炮聲二黎明時分,他穿衣起床。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手腳已經不那麼靈便了,穿了好大一會兒穿不上,才發現是袖子穿錯了。他脫了下來重穿,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穿好了衣服。早飯後不久,他坐在躺椅上,正在構思做畫,只見門被推開了,徐悲鴻帶著一身的寒氣,走了進來。 悲鴻是白石幾十年患難與共的朋友。在他一生最為艱難困苦的年代,徐先生向他伸出了友誼之手。 悲鴻從歐洲回國後,看到白石在繪畫藝術上的追求與突破,力排眾議一給予白石以大力的讚譽和支持。他知道,他支持的不僅僅是白石這樣一位傑出的畫家。而是對明清以來,畫壇上一味摹仿、不事創作的毫無生命力局面的一個抗爭。 他們之間的友情與瞭解,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在重大的人生轉折關頭,他們總是互相關懷、互相商量。 徐悲鴻在這關鍵時刻的到來,使白石十分高興。他站了起來,招呼他坐下。 徐悲鴻問了老人的生活起居,看了掛在室內的新作,移位到白石的身邊,親切地交談了起來。 白石的聽力逐漸減弱了,他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用關切的眼神直盯著悲鴻:「這局勢怎麼樣了?聽說不少人都已經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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