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齊白石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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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困厄之中 南紙店的幾幅山水、草蟲畫,已經掛出二十多天了,顧客只是隨便看看,一掠而過。而陳師曾、陳半丁等人的畫,常常一掛出即被搶購一空,這與他在湖南時的景況,適成鮮明、強烈的對照,不能不在白石的心靈深處引起巨大的震撼。 自二十七歲邁上繪畫藝術的創作道路,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個春秋,遭遇這樣冷落、慘淡的境況,他,還是平生第一次遇到。 湖南,有家不能歸,北京,有畫賣不出。 一個星期前。白石去南紙店,將潤格壓得很低。一個扇面,只定價兩元銀幣,比起別的畫家的價碼,便宜了一半。可是,今天下午去那兒一看,依然無人問津。 原先他靠刻印生活,因為只有一個人,尚能維持生計。如今增加了8個人,有了一個家,小孩還在上學,一年下來,各方面的開銷也是十分可觀的。 昨晚,寶珠見他愁悶苦想,一籌莫展,怕他弄壞了身子。沽了半斤酒,與他解解悶。他也想借酒解愁,沉醉入眠,好好睡一覺。誰知只迷糊了一、二個時辰,就怎麼也睡不著了。 已經是子夜時分。月有些西斜,剛好把它那皎潔的清輝,透過臨窗的樹枝、葉隙,斑斕地傾瀉在畫案上。 他披衣起床,點著了燈,走到畫案前。紙已經鋪好了,上方壓著銅鎮尺。 這是寶珠為他理的紙。在短短的這段時間裡,她把自己全部的愛戀、希望和生命,統統奉獻給了白石。他比她大四十歲,他們的結合,和舊式的千百年延續下來的習俗一樣,沒有羅曼蒂克的戀愛史,只是由於偶然的機遇,才走到一塊來了。她對這樣情況的唯一解釋是命運。她只是希望家庭和順,安安穩穩地度過這一生。 她最初是懷著一種對於自己命運無可奈何的心境,惴惴不安地來到北京,去同一個她從來見過面、年紀比她大得多的人結合的。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生活,她暗暗慶倖自己,這位由木匠出身的畫家,依然保持著農家人質樸、善良、剛直的品格。 他愛她。這種開始於蜜月裡的戀情,隨著歲月的推移,愈益深沉、濃烈。她是他的妻子,而他更多的把她看作小孩,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關懷她。這種含情脈脈、充滿人生樂趣的家庭生活,使他們忘卻了年齡上的差距。 每次他外出作畫或是宴飲,寶珠都靜靜地在家等他。白石一進門,她忙著接過他的衣帽,爾後端上一盆熱熱的洗面水,湖上可口的茶。而他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嬌妻摟在懷裡。…… 他作畫,她展紙,靜靜地站在他身邊,看著一張潔白的紙,怎樣在那神工般的手腕下,綻出了一朵朵美麗的花,出現青綠的樹,綿延的群山,以及山腳下水邊泛舟的漁夫…… 她知道他常常夜間起來作畫。每天睡前,她就在畫案上為他理好紙。 白石一般用生宣紙作畫。尤其愛用生宣紙中最薄的、吸水吃墨很利害的「料半」。這種紙最容易展現筆痕,顯現筆墨技法,但是,沒有一定的藝術功力,很難掌握與駕馭。因為它滲水太快,不易掌握,下筆運筆之中,稍有遲疑、停頓。就會在墨線中出現疙瘩,無法修改。 他能嫺熟地駕馭這種技法。他爐火純青的筆墨技法,只有在這種特殊的紙上,得到了得心應手、揮灑自如的展現。寥寥幾筆下來,無論是小雞、飛蝶,還是一汪清塘,幾枝殘荷,筆墨無多,形神兼備。 ……他靜默了一會兒,揮筆劃了一幅山水,雜以花草。爾後換了一枝小楷,在左上首題款: 未工招著先招筆, 畫到如今不值錢, 秀管有靈空變化, 忽然花草忽山川。 這畫,這詩,寄寓他怎樣的一種心境!三十多年來,他下了很大的功夫學習八大山人,並有所開拓、發展,但在這繁華的京城之中,卻吃不開,除了陳師曾外,真正懂得他的畫,瞭解他的藝術的理想與風格的,有幾人? 記得第二次進京時,他遇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是在郭葆生的一次宴飲中,來賓中除了他熟知的朋友外,還有些他第一次見面的文士、畫師。 經過清末民初那段風雲變幻的歲月,夏午詒、樊樊山、張仲颺、郭葆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宦海浮沉,仕途艱辛,使他們無所事事,整日裡借酒澆愁,談詩論畫,打發時日。這次聚會由郭葆生出面主持,傍晚時分,夏午詒、張仲颺等陸續來了。陳師曾來的比較晚。在這些朋友中,算起來,陳師曾年紀最小,但名氣最大。原來他先有約會,一位日本友人約他去畫畫。接到請柬後,他回了郭葆生一封信,說自己先有約會,可能來不了,爭取來,但時間遲一點。他的突然出現,郭葆生自是十分高興。 「師曾兄來,是賞臉了。」郭葆生接過他的衣帽,交給家人,高興地說。 「哪裡,哪裡。我應該來,只是耽擱了些時間,實在對不起。」他還著禮,謙虛地說。張仲颺、夏午詒也圍了上來,互致問候。 「聽說夫人的畫畫得不錯!」陳師曾笑著問夏午詒。 夏午詒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先生怎麼知道的?婦道人家,閒時隨便畫畫,拿不到桌面上來。」 陳師曾連連搖手,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你這是舊觀念,現在是民國了,大家思想都開通了。在日本,女子學畫,成為名畫家的不在少數。閨房出秀才,我們歷史上出了不少。只是先生不要壟斷,只是自我欣賞喲。」 「這樣吧,由師曾賢弟作主,辦一個女畫展如何?」仲颺插上了話:「還有這位老兄的夫人,也是畫家。」說著,他拍了一下郭葆生的肩。 「噢,」陳師曾叫了一聲,「原來在座的各位夫人都是畫家啊,跟誰學的?」 「齊大山人,齊白石。」郭葆生不假思索地說:「夏午詒的夫人也是拜在齊家門下。」 陳師曾這才發現白石不在場,急問:「怎麼白石兄沒有來?」 「還能少了他。他是我們湖南的驕傲。」仲颺環視了一下四周,也疑惑了起來,「怎麼今天姍姍來遲?」 「一個木匠,肚裡沒有一點墨水,畫得俗不可耐,還驕傲?」一個驕橫之聲從後面傳來,剛才熱烈的議論戛然而止。大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一看,原來是那位李先生。 李先生個頭不高,消瘦的臉上依稀有幾根鬍鬚。臉色灰而黃,沒有一絲血色,眉宇間有一股自命不凡的神色。他時常自命科榜的名士,也不顧現在是民國之年,這一套已經吃不開了。他能詩能畫,沒有職業。清朝倒臺後,仕途不通了,就靠祖上一點產業過日子。 他在背後議論、中傷白石的話,陳師曾、樊樊山已經聽過不止一次,並且與他有過激烈的爭論。今天,他又在這裡,在白石的許多同鄉、朋友面前說這樣的話,師曾感到十分不快,便冷冷地問; 「俗與不俗,先生有什麼標準?」 那李先生一聽,來了精神,走到張仲颺為他騰出的一個位置上,對著師曾,笑了笑:「這問題,陳先生比我清楚。街頭擺攤換幾個銅板的小品,怎能同有墨味的真品相比較?」 「白石的畫,是街攤上的小品?」陳師曾嚴肅地反問了一句。 「我看也差不了多少。木匠出身,詩、賦、騷、詞,讀了多少?有王維、吳道子、顧愷之的功力,」他說完,仰起頭,呈現出令人厭惡的卑夷的神色。 陳師曾看看周圍人不平的神色,堅定地說:「你這看法,實在無知。歷代畫苑有多少名家出自寒門。自古寒門多名士,先生不是不知道的。不過,一些紈絝子弟,倒是只知燈紅酒綠,最後功名兩空。」 李先生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重重刺了一下,搭訕地解嘲說; 「那麼,依先生高見,你說他的花鳥好在哪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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