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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新嫂嫂

  我的鄰居是位四十開外的女人,粗壯高大、愛說愛笑。她在街道煤餅場裡做事,專門拉著板車給人送煤球、煤餅。這完全應該是男人幹的活,她卻做得得心應手。每次搬完煤餅,總要幫人家壘得整整齊齊,用女人的細心把散落的煤灰打掃乾淨。人們都誇她勤快,為人好。她隻身帶了十幾歲的兒子和女兒生活,我沒見過她的男人。上海人把新媳婦叫做「新嫂嫂」,她四十多歲了,依然被鄰里這樣稱呼著,好像誰也沒不習慣。

  都說「新嫂嫂」命不好。她出生在鄉下一個殷實的富戶,嫁給一個上海人,但那人年紀輕輕就因病去世了。再婚後,生育了一雙兒女,小日子過得不錯,後來這個丈夫被查出曾在國民黨裡做過事,又因為其他一些原因,被判刑送到了勞改農場,留下她一個人拉扯孩子,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有時外婆帶我去菜場,就會遇到她在裝爛菜葉的竹筐裡挑來挑去。鄰家的爐具通常都放在走廊裡,她家的菜鍋很少發出什麼誘人的香味兒。

  新嫂嫂很會講故事,我當時最愛聽的是傻女婿的故事。說的是一個毛腳女婿生性好吃,且吃相難看。有一天小夫妻回娘家,妻子囑咐他說:「我在你腳上系一條繩子,只有我拉一下,你才能動一下筷子。」傻女婿牢牢記下了,在丈人面前一派斯文,眼睜睜看著飯桌上的紅燒肉不敢輕舉妄動。丈人家有一隻貓,悄悄鑽到飯桌下。它發現了傻女婿腳上的繩子,好奇地用爪子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這下傻女婿樂了:「看來老婆還是疼我,讓我多吃幾口。」小貓越拉越快,他也下箸如飛。吃完紅燒肉,又消滅了老母雞,最後連筷子都來不及拿,乾脆捧起砂鍋,把一條大鯽魚吞了下去,連刺兒都不吐。

  這個故事,新嫂嫂無論講多少遍都繪聲繪色,而且每次都和我一起拍手大笑,讓我引為知己。有一次我問她:「你從前也給小梅姐姐(新嫂嫂的女兒)的爸爸系過繩子嗎?」她收斂了笑容,說:「繩子哪裡拴得住男人,他們要幹什麼就幹什麼,才不聽老婆的呢。」

  有一天,一位頭髮蓬亂半白的男人敲響了新嫂嫂的房門,他的衣衫很舊,拎著個舊書包,皮膚黑黑的像是個鄉下人。新嫂嫂走出門來,見了他,張著嘴呆了一會兒,警覺地問:「你怎麼來了?」那男人唯唯諾諾的,聲音又低又顫:「我減刑了,出來了。」接著兩個人就進了屋裡。老房子的樓板不隔音,聽得到屋裡的啜泣聲和責駡聲:「你還有臉回來,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的日子怎麼過?」

  「這些年我一直努力改造,什麼活都幹,這才得到寬大。當初他們說我是蓄意搞反革命破壞。這是冤枉我呀,你該曉得的。」

  屋裡沉默了很長時間。新嫂嫂開口了:「這是本來要寄給你的棉衣棉褲,你拿走吧,為孩子想想吧,他們已經七八年沒有爸爸了,也習慣了,你回來,他們這輩子就完了。」

  那男人哭著說:「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你們母子才活到今天,我只有這麼一個家,你叫我去哪兒呀?」又是一片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那男人手裡捧著一個鼓鼓的包裹出了門,神色黯淡。在他身後,新嫂嫂啪地關上了門,嚎陶大哭。從那以後,新嫂嫂不怎麼講故事了,常見她的女兒幫她一起拉車送煤。他們一家有一天悄悄搬走了。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麼家具,一輛平板車就夠了。我暗暗地希望,她們是去找那個男人,告訴他,這個世界上仍有他的一個家。他會聽老婆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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