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紀實 > 潘虹獨語 | 上頁 下頁
一六


  【自戀】

  §6月6日 星期一

  為了霞飛要新做一批燈箱廣告,便去王開照相館拍一組新照片。

  角度變了又變,神態也換了又換,可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攝影鏡頭。攝影師說,來幾張不看鏡頭的行不行。我說不行,一定要看著,看著鏡頭就是看著我自己,這才拍得好。不信你試,效果肯定不好。

  試了幾張,果真如此,他只好放棄。事後他開玩笑般地對我說:「潘虹,你真是個自戀狂。」我無聲地笑了一下。他的說法或許誇張了點,卻不無道理。

  我一向以為人要自己喜歡自己。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人也只要自己喜歡自己就足夠了。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從沒對自己有過埋怨,始終非常滿意自己喜歡自己的話,那麼這個人的一生一定是非常豐滿而幸福的。

  我一直覺得我最新近的人就是我自己。倒不是我在提防什麼,排斥什麼,而是多年的生活經歷,讓我體驗了各種世態人情,也讓我深知世界原本的冷酷。在這世界上,能有一兩個真正關懷你、理解你的人,就很不易了。如果你還奢望再更多一些,那只會更多一份得不到的痛苦。

  人要對得起自己。這個對得起,一是不能誇待自己,二是要對自己負責。我喜歡在照片裡看著我自己,它們是面面鏡子,映照出我的自卑、自負或者自信。在它們面前我可以從容地審視自己。照片的這種自我提醒、自我暗示的作用是極為強大的,遠超過別人的一封情書、一張賀卡、一句問候,更能給我一種面對生活的力量。

  在孤獨的日子裡,在沒有人呵護沒有人關懷的時刻,我可以依舊從容。我對自己說,沒關係,屋裡的照片全在呵護我,全在在意我,全在祝福我,這就讓我有足夠的理由覺得幸福了。

  有些朋友來作客,奇怪我為什麼從不把那些在國內國外發獎會上的照片或者那些與聲名赫赫的人物的合影擺在屋裡,讓人人都能看見?擺著的都是我單個的,孤零零冷幽幽地看著世界。照片在我的視線裡,我也在它們的視線裡。

  不選擇那些看起來非常輝煌的時刻,是因為我確信,那樣的東西放在家裡是毫無意義的。這種輝煌的瞬間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過,然後就讓它這樣過去吧。因為只有我才知道,我曾經為此付出過怎樣的代價,我是用無數個孤獨無數個寂寞才換得了這一瞬的熱鬧,而這熱鬧是不足以讓我去面對明天的。我不需要這樣的東西。

  佛的真諦在於一個空字。既然已經知道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那麼我們又何必再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之外刻意追求那些轉瞬即逝的附加值呢?

  我選擇擺放出來的每一張照片都是我認為值得去記憶的某個時刻,它們是我成長的見證。有的照片並非是我最美的瞬間,但它一定有最可被解釋的內容。它背後滲透出來的東西也許是屬￿很淒美、很失落、很糟糕的一個時期,但它會提醒我,在感情上這麼艱難的時刻我走過來了,在事業上如此低潮的時刻我走過來了,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裡我一樣走到了今天。

  這種力量是別的東西無法替代的。我確信有選擇它們的理由。我選擇這張童年的照片。不僅是因為它代表著我曾經擁有過的一段無邪的時光,更重要的是這張照片攝于父親自殺不久,可我的臉上居然沒有任何一點陰影。

  我喜歡它,我覺得它體現了我的一種頑強的個性。

  而這張在戛納一個電影宮裡拍的照片,則孕含著我的夢想,也表達著我的自信。在這個電影宮裡,只要有一位女演員得到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的金棕櫚獎,牆上就會有一幅她的照片,同時也永遠有一塊空白是留給下一屆最佳女演員的。於是我就站到了這塊空白前,讓相機把我和這些優秀的女演員們定格在同一個空間。我們的腳下是同一條地平線。

  細心的朋友會發現,現在擺出來的照片中只有一張是留著長髮的。那是我做女孩子時拍的。那時剛從戲劇學院畢業二三年,是一個充滿著夢想又不斷編織著夢想的年齡。大家都想成為一個明星,都想擁有一個白馬王子,我也不例外。

  儘管我在該年輕的時候好像也沒年輕過,從我畢業後演的第一個角色,《苦惱人的笑》中傅彬的妻子開始,就開始演婦女,演那種有家庭、有孩子、有丈夫,很早很早就把所有的挫折都受夠了的女人。可是在這張照片裡,我依然有幾分羞澀,有幾分靦腆,但又有幾分明星了。會化那樣的妝,穿那樣的衣服,微笑裡帶一點那樣刻意的感覺,包裝自己。

  回頭去想,這種感覺也好也不好,可我確確實實是從那樣的時候走過來的,時至今日,多少還帶點那時的印記。我留著它,就是想提醒自己,我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年代。

  擺出來的照片都是走兩極的,要麼是未婚時的,要麼是獨身後的。沒有一張是在和米家山共同生活時期拍的。儘管他是個很不錯的攝影者,能拍很不錯的照片,也確實給我拍了一些很不錯的照片,但我還是把它們都收了起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把這些照片拿出來時,我一定是已經老了。老到什麼都抓不住了,只好抓一點回憶了。而現在我還不老,還不想整天面對回憶。我並不想逞強說我現在有多麼多麼的堅強。我自己知道。我依然有我作為女人的軟弱,我依然有我的期待,否則我就不會著意地挑出這樣一張照片放在我的客廳裡。

  這是我在新加坡度假時拍的。我穿戴整齊地坐在酒店裡。並不是那天我的笑容多麼甜美,也不是我的裝扮有多麼的雍容華貴,更不是酒店的大堂裝潢得如何別致,而是因為我的身後有了一個他。一個陌生的侍應者。

  拍的時候並沒意識到他在那裡,洗出來才發現他,背著手,站在我的身後。他的目光留意著我,沒有在意自己已成為了我的背景。

  我一看就喜歡了這張照片。我喜歡這種感覺,在我不經意的時候,會有一個男人默默地站在那兒,在我的背後,於是我心裡就育種模糊的溫暖感,仿佛終於找到了什麼。

  我知道,我還是期盼能有個人,一個男人,在我的背後,在我需要的時候托我一把的。

  賽,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