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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憾到永遠】

  §1月30日 星期日

  我是一直怕說永遠的。一說永遠,就覺得一定有什麼東西要從我的指縫間流走了。那必是我最愛的,最不願失去的。

  當我們說希望什麼永遠的時候,其實我們的心裡預感著它的終將失去。我們說願愛到永遠,因為我們知道愛情很難永遠;我們希望親人健康永遠,其實我們清楚沒有一個人能夠萬壽無疆;我們期望自己永遠成功,可我們明白幸運不會永遠照拂我們。

  永遠,是條可怕的鴻溝,橫亙在我們和我們最愛的人與事之間。

  可外婆畢竟是永永遠遠地去了。留給我的遺憾,也就永永遠遠地無可彌補,永永遠遠地刺痛著我愧疚的心。

  我的新房子終於裝修完,可以人住了。這也是今年的一件大事。這兩天只要有便,就陸陸續續地從媽媽這邊把東西搬過去。下午在這邊整理要搬走的東西,不知怎麼的就翻出了外婆用過的一堆大大小小的手爐腳爐。還有這一雙雙外婆親手給我做的,我還沒穿就再也穿不下的新鞋子。我的腳長得太快。耳邊又響起了外婆的話:「大腳女孩,將來要走很多的路,走很遠的路……」

  握著這些一針一線納成的鞋子,在冬日午後的陽光裡,我的淚就流下來了。閉起眼,就是外婆的臉。就是那座青磚,黑瓦,灰石鋪地的老房子。

  那是蘇州。那是外婆的家。那是我童年無憂的伊甸園。

  記憶中的江南深宅大院,像一張褪色的老照片,總是灰灰舊舊的,沒有一點鮮豔的色彩。就連門前那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樹也因此透出了嚴肅。

  還是那些晴朗的午後;還是那一方陽光潑灑的天井;還是那個挽著針線筐,邁著一雙謹慎而矜持的半小腳,走進陽光的外婆;還是那個懷裡抱著一小罐拷扁橄欖,蹲在外婆膝前,一邊吃橄欖一邊用吃剩的橄欖核玩著「釘橄欖」的我。

  那是些我和外婆共同生活的日子。那是些年幼的我還不懂得要珍惜的日子。外婆最愛做的事,便是坐在暖暖的大太陽地裡,看著我在她跟前玩,給我做鞋。從滿月的軟底鞋,壓邪的虎頭鞋,過新年與新衣褲同色的小花鞋,一直到我中學畢業分配去農場時腳上穿的背包裡帶的方口黑布鞋,都是外婆親手做給我的。

  外婆做的鞋穿在腳上,又輕又軟又合腳。外婆過世後,每當成年的我為買一雙合我這雙大腳尺寸的中意的鞋,滿街亂轉的時候,就格外地懷念外婆的布鞋。

  我的腳大,長得又快,外婆做鞋的速度總趕不上我腳長的速度。有的時候新鞋子才做好,就小了。外婆只好再做新的。

  重做的時候,外婆就總愛嘟嚷:「唉——,大腳女孩,將來要走很多的路,很遠的路。」話語裡有疼愛,有隱憂,卻沒有嗔怪。仿佛她很早就知道我將來會過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會走一條崎嶇不平的人生路。只是年幼如當初的我,是絕對無法體會老人那顆溫暖而又蒼涼的心。

  「容兒,如果你長大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會想外婆嗎?」她總是把我摟進懷裡,在陽光下眯起眼,問我。

  年幼的我,雖然分不清外婆眼裡有沒有淚花,也讀不懂她慈祥面容後面的憂傷,卻一樣可以感覺她從心裡流瀉出來的留戀與失落。我小小的心中,也因此有了莫名的悲傷。

  我於是一轉身,躲到她的身後,把小臉貼在她的脊背上,雙手扳著她的肩,前前後後,一搖一晃,嘴裡念著:想。不想。想。不想。……直把外婆搖得頭暈眼花,回手打我一屁股,笑出聲來,才作罷。

  我於是轉回到外婆跟前,在那一方灰石大磚上,繼續釘我的橄欖核。

  想必那時候我以為我是會永遠蹲在為我做鞋的外婆膝前釘我的橄欖核的吧。我竟一次也沒有滿足過她,對她說一聲,「會的,外婆。我會想你的。」

  等到我想起來該對她這麼說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

  外婆是再也聽不到了。可今天的我還是要對她說一聲:阿婆,每次我走很遠的時候,我不僅是想你的,我都是帶著你的。就如同每次的你,走得很遠很遠的時候,總是想著我,帶著我一樣。

  外婆是不會計較我的,我知道。她從沒計較過我什麼,也沒要求過我什麼。她唯一向我要求過的只是一雙尼龍襪子。

  那還是我第一次在農場拿到18元工資時我問的她:阿婆,你想我給你買點什麼?她說,現在人家都在穿尼龍補,尼龍襪子穿起來很舒服,是不是?

  她想要我給她買一雙尼龍襪子。可是就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我也沒能滿足她。直到她生病住院,躺在床上,再也不需要任何一雙襪子了,我才知道大錯已經鑄成。

  阿婆,我不是沒聽進你的要求,也不是聽過就忘記,更不是不想買給你,我只是不上心。那時我太年輕,總以為日子會永遠過下去。不知道這一個不上心,會給我一個終生的遺憾,讓我悔恨到永遠。悔恨到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悔恨在我的指縫間一點一點地堆積,流走。

  總是外婆為我付出。從我出生起,帶給她的就是傷痛。

  外婆的右手腕有病,錯位性骨折,一直沒能復原。永遠的浮腫。永遠的稍一不慎就內部挫傷,就淤血,就青紫。永遠的一到陰雨天,就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這全是因為我。就在我出生的第一個月裡,為了到冰天雪地的戶外晾我的「萬國旗」,腳下一滑,外婆的手撐在一堆殘雪上,骨折了。接骨以後,又因為不忍看我常常沒完沒了的啼哭,外婆只好忍著痛,日夜把我抱在臂彎裡。

  冬天過去了。我長大了,也長胖了。而外婆的手再也不能復原了。後來,我越長越大了,外婆也越來越衰老了。

  我長得越大,外婆忍受傷痛的歷史就越長,傷痛的程度就越深。可她從沒有抱怨過我。她只是忍著痛用她這雙受傷的手為我做了一雙又一雙的新鞋子,每一針裡都縫進了她的堅韌她的慈愛。

  阿婆,我從你這兒得到的太多,還你的太少。我唯一欣慰的是,我是一直握著你的這只為我摔斷而又從未復原的手,替你送終的。

  阿婆,我知道,你唯一欣慰的是,臨終前,你看到了我從農場回來,考進了大學。我還知道,我去農場的時候,你是又驕傲又失落的。你驕傲,我終於長大了,可以獨立了。可你也失落,我終於還是要離開你了。

  其實,阿婆,不管我這個大腳女孩走過了多少路,不管我走了多麼遙遠,我都是你膝下的容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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