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紀實 > 潘虹獨語 | 上頁 下頁


  【我的柔情你不懂】

  §1月1日 星期六淩晨。

  寒夜。上海的隆冬。

  窗外,淒清的月色,亮在寂寞的夜空中。

  窗內,無眠的我,孤獨在守歲的枯坐裡。

  沒有任何的陪伴,只有我一個人,獨自送走舊年,迎來新年。在這安靜的沒有一絲生氣的黑夜裡,我想守住的僅僅是從我們身畔悄然流逝的歲月。

  零點。一個最特殊的時刻。它既屬￿前一夜,又屬￿後一夜。它既不屬￿前一夜,又不屬￿後一夜。

  尷尬如我。

  陽光下的我,是別人眼中燦爛的輝煌。一個23歲就出名,27歲得全國大獎,29歲得國際大獎,32歲獲「世界十大影星」稱號的命運的寵兒。

  月色中的我,是自己心裡空洞的失落。一個從小遭人白眼的右派的女兒,一個10歲父親就自殺的小姑娘,一個24歲結婚、32歲離婚的獨身女子。

  這樣的命運,這樣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兩的手裡,握著無限的幸福。只有我知道,那裡面一無所有,連最起碼該擁有的也沒有。還有什麼樣的誤會比這樣的錯覺更叫人黯然神傷?

  我不能解釋,我無從開口。沒有一個人願意傾聽,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我只好轉開頭,把我的傾訴藏在我悲傷的微笑後。

  我這個活在銀幕上的女人,已經在角色裡經歷了太多的人生。在我為我能比別人多活幾十倍而感到慶倖感到滿足時,我也為我比別人多幾十倍地觸摸著人生的無奈和傷痛而倍感淒涼。

  因為,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著自己的眼淚,所以在自己的故事裡就只好三緘其口,欲說還休。

  因為我已一無所有,所以我只好說我一無所求。

  我不是堅強,我只是努力使自己頑強。

  從十歲起,我就知道,我的頑強是我唯一的依靠。當我追著那個罵我是反動右派的小崽子,吐我滿臉唾沫的男孩,拽著他的胳膊,用他的袖管擦乾淨我的臉時,我不是勇敢。我只是明白,一個沒有父親的女孩,沒有資格哭泣。因為再也沒有一個胸懷可以為我擋風遮雨,再也沒有一雙大手可以為我擦乾淚滴。我只有自己打點自己。

  曾經渴望能有一個男人的肩膀,讓我靠著憩息。我得到過。

  曾經期盼能有一方自己的屋頂,讓我避過風雨。我擁有過。

  可是,這世間總有那麼多的不被預料的安排,還有那麼多的瑣碎的錯誤,命運,終於又將我們隔開。

  太多的事情已經發生,走過的路都已不能再更改。這樣的緣起緣滅呵,踏盡夕陽荒草,我依舊只能在這世間獨自往來。

  這個世界是屬￿男人的。

  只是作為女人的我,在這個男人的社會裡,無法忍受喪失獨立的依附,也無意丟失屬￿女人的本質。無論是那樣一種張牙舞爪的失去,還是這樣一種軟弱卑怯的失去。

  我從沒有想過,要超出一個女人的範圍去和天下的男人一爭高低。

  做一個女強人,不是我的夢想。從來不是。我只是非常由衷地想做男人後面的那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前面的那一個女人。

  可生活由不得我們。

  當命運一再地把我們單獨推到了社會的前沿,為了站穩,為了能純粹女人樣地生存,我們只有頑強。三毛說,如果能讓她再選擇一次人生,她想去做一個平常的女子,生一大堆的孩子,並和他們做朋友。

  我的要求比她更微小。我本來就是一個平常的女子,我只想做一次母親,只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這樣,至少我不會再在夜半時分,為逃避無邊的孤寂,而打開一扇窗,傾聽一次陌生人熱熱鬧鬧的爭執。

  夢太深,夜太長,太過寂寞的人生呵,我只想要一個可以邊走邊談的人。

  夜,一點一點過去了。窗外曙色漸明,東方欲曉。

  沒有一分歲月是可以被守住的,一如我們身後所有走過的道路,沒有哪一條允許我們重新回頭。

  那一份錯失的憂傷,只能沉澱在我們的心裡,越積越濃,越積越惆悵。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開始,所有的故事也總有一個結束。我所能的,只是在每一個故事的盡頭,一次又一次地用孤獨將自己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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