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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曲千萬端(2)


  1963年以後,彭德懷在吳家花園的生活顯得更加孤寂和冷清。哨兵的記錄本上,日常的記載只是「晚飯後彭鋼來了」, 「早飯後彭鋼走了」, 「彭梅魁來了」,「……彭梅魁走了」。

  園內工作人員和警衛班黨組織開會不再通知他。每當黨小組開會的時候,他就在院子裡靜靜地散步,遠遠注視著開會處的燈光。他知道,這意味著已停止了他的黨內生活。

  彭德懷這個高級黨校的特殊學員,現在是更加「特殊」了。不讓他去聽課討論,也不再有教員來輔導,只由校領導偶爾來過問一下,而且總是3個人一起來。回去還要追記他的談話向中央報告。

  在1963年的一段時間裡,他用了許多時間寫《讀毛主席軍事文選筆記》。這一年,全國的經濟形勢繼續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全國的工農業生產恢復了好勢頭。他再不為經濟問題操心,仍然轉回到幾乎佔據了他整個生命的軍事上來。從抗日戰爭時期起,他就希望根據毛澤東的革命戰爭戰略思想,總結自己在歷次革命戰爭時期的建軍經驗和作戰經驗。於是,在平靜的生活下,他的心又回到烽煙彌漫的戰爭年代。不知什麼原因,他的這件事情沒有做完,只留下了一本未完成的筆記,剛剛論及他親歷的各個革命戰爭時期的作戰原則,而且只完成了紅軍時期和抗日戰爭時期兩段。他沒能留下他全部軍事生涯積累的經驗和體會,留下的只是他的作戰部署、命令和一次次戰爭勝利的輝煌紀錄。

  1963年底,彭德懷的三弟媳龍國英從彭家圍子帶著她的小孫孫到北京來看望他,並給他帶來了家人和鄉親的問候。就在這一年,中央專案人員到湘潭去調查彭德懷1961年回鄉的「反黨言行」,使鄉親們知道彭德懷再次為他們而獲罪。1962年彭德懷回鄉時曾給烏石大隊數百元錢植樹,1963年給烏石大隊寄去兩袋速長早實的新疆核桃種。這一切都成為彭德懷「收買人心」的罪狀。龍國英含淚向彭德懷訴說這些事情,也高興地報告彭德懷兩年來家鄉生產生活的上升情況。

  龍國英打聽彭德懷被指責為「裡通外國」的問題,仔細傾聽彭德懷敘述他出國的經過。彭德懷申明:裡通外國「絕無其事」, 是對他的「莫大侮辱」。龍國英勸他:「還是歸老還田罷!」彭德懷沒有作答,臉上浮著一絲苦澀又執拗的笑。

  龍國英回家前,彭德懷和她及小侄孫合影留念。自搬到吳家花園後,他一直拒絕照相。這一次,他和心中的彭家圍子與故鄉人民一起留下了最後的身影——蒼老的,卻依然挺立的身軀;倔強的、坦蕩的,帶著一絲苦澀、沉思的笑容。

  彭德懷的處境越來越嚴峻。也是這一年的秋天,他把《八萬言書》的一部分手稿交給侄女彭梅魁,說:「我的問題看來一時解決不了,那包材料在這裡不行,還是你替我保存吧。」彭梅魁接過紙包,說:「行。」彭德懷又叮囑說:「這是我對自己一生歷史的回顧和總結,等將來用得著時拿出來,為我爭回清白。」又不放心地問:「你打算怎麼保存它呢?」

  彭梅魁想了想,說:「我把它送回老家,埋起來!」彭德懷點點頭。

  彭梅魁帶著手稿回到湘潭烏石老家,將紙包放在一個磁罎子裡,封好口,埋在灶房的柴堆下。

  「文化大革命」開始,彭家圍子遭殃。彭梅魁擔心手稿安全,即回烏石,和堂弟彭康志商量,由彭康志把手稿埋在烏石峰下楠木沖水庫旁的山坡上。以後,彭康志怕雨水浸濕,又偷偷將它挖回。以後,彭梅魁再次返回烏石,將它帶回北京,藏在自己家中。

  1978年12月,彭德懷沉冤昭雪,彭梅魁將伯伯生前鄭重託付的手稿雙手捧交給彭德懷的老戰友、時任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的黃克誠。經16年的曲折,這份珍貴的手稿,在彭德懷逝世兩年之後,終於得見天日。

  彭德懷自搬進吳家花園,就切斷了和自己生命相連的軍隊的關係。「軍事俱樂部」「反黨小集團」這些遠遠超過思想路線問題的罪名,使他不得不和黨內的戰友也斷絕了來往。楊尚昆有時到吳家花園來,是藉著安排生活的名義。楊尚昆回憶說:「也是想去看看他。」朱德總司令來看他,和他對奕,他不要朱德再來了。解放軍衛生部長傅連璋來看他,他說,我犯錯誤了,你來做什麼?傅連璋說:「我是個醫生,你是我的病人,我來看病人的!」解放軍上將李志民的兒子曾翻過牆到他屋子裡坐了一會兒,他的父親只要知道彭老總是否還在人間。另一個上將楊得志在頤和園偶然遇到彭德懷,彭德懷裝出沒有看見他的樣子。楊得志跟在身後,向警衛員景希珍詳細打聽彭老總的情況,走了很長一段路。解放軍忘不了彭老總。在吳家花園的門外牆邊,還曾發現過一袋大米、兩條人魚,悄悄放在那裡。是誰送來的呢?沒有留下一句話。儘管彭德懷自己規定一個軍人也不見,以免引起嫌疑,牽累來者,但幾年來有一個軍人的妻子常來看他,他卻不拒絕,這就是1930年犧牲的紅三軍團縱隊司令員陳毅安烈士的妻子李志強。李志強和兒子曾被國民黨抓去坐牢,出獄後,母子二人在國民黨統治區頑強掙扎到全國解放。多年來,彭德懷一直關心著這母子一家的生活。

  十中全會以後,彭德懷勸李志強不要再來看他了,李志強仍不時帶著全家人到吳家花園來。一天,李志強又帶著兒子、兒媳、孫兒一起來了,彭德懷笑著問李志強:「我一個犯錯誤的人,你們又來幹什麼?」李志強也笑答:「我是個老百姓,不幹政治的事。」

  這天,彭德懷心情似乎很好,邀李志強參觀了他的菜園、果園,從一棵桃樹上擷下幾個大桃送給李志強,並口占四句詩相贈。多年以後,當李志強有可能和人談起這件往事的時候,她己經年邁體衰,只能回憶起後面兩句:

  平生戎馬無暇日,
  老來偷閒學種桃。

  這兩句詩雖為自嘲,也確是彭德懷這一段生活的一個側面。使人不禁想起南宋曾舉兵抗金的詞人辛棄疾晚年退閑後的名句:「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為了給以後回鄉生產自食其力做準備,彭德懷在吳家花園買了不少土壤學、栽培學等農業技術書,又拜附近果園的農藝師劉富先和孟瑞祥為師,學習果樹栽培嫁接技術。吳家花園在幾年內改了觀,除有麥地、菜畦、魚池,還種了桃、梨、核桃、蘋果、葡萄、柿子各種果樹。他計劃把北方能生長的果樹都引進吳家花園作實驗,他和13歲就學藝、曾培育出秋香、燕紅等著名蜜桃品種的園藝師劉富先結下友誼,常相過從。不想,這一非政治性的友誼,也使劉富先在以後的「文化大革命」中被關押了一整年。吳家花園的歲月悠長又匆促地過去了。在漫長的冬夜,彭德懷也常常看小說,讀歷史,特別喜歡讀人物傳記。他不再說自己是張飛,而常說:「我就像明朝的於謙。」

  于謙在明朝曾官至兵部尚書,當北方民族瓦刺兵臨明都北京城下之際,他受命於危難,舉兵抗擊,使局勢轉危為安。于謙為官清廉,性格耿直,生活簡樸,不阿附權貴,後為瓦刺反間計所中,被明英宗以「意欲」罪殺害。《明史》載於謙被抄時:「家無餘資,蕭然僅書籍爾」。

  彭德懷十分喜歡於謙那首有名的《石灰吟》: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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