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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石之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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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1月3日下午至15日,彭德懷除在大隊內活動兩天外,其餘時間都只能留在家中接待來訪的群眾。據金石當時的統計,來訪者累計約2000人次。 許多人長途跋涉,餓著肚子;有的人久坐交談,捨不得走;有的人冒雨而來,腳下泥濘,身上透濕。地方上沒有料到罷了官的彭德懷具有這樣大的吸引力,連忙派人四出勸阻,讓還在途中的來訪者回去。 近2000人次的來訪,除親戚、故舊、鄰里、本社社員、基層幹部,還有縣區的幹部、工人、學生、教師。有的人見面問:「你老人家平反了麼?」「你回來住好久呵?」「你還走不走呀?」人們都知道彭德懷1958年12月回家過後,為老百姓說了話,所以「犯了錯誤」,對他表示真誠的感謝和同情。 最動情的,是1958年曾經無所顧忌地向他反映了大躍進中許多問題的那些兒時夥伴。胡四老館走到裡屋,眼淚汪汪,拽著彭德懷的青布棉襖說:「都怪我們前年不該和你說那些話,把你給連累了,對不住你咯!」彭德懷安慰這位當年最要好的夥伴胡月恒說:「你們講真話冒(沒)得錯!只要群眾生活好,我犯錯誤不要緊。」彭家圍子堂屋裡天天坐滿了人,彭德懷一張口說話,大家就靜靜地、聚精會神地聽。有時,彭德懷打趣地說:「我是個犯錯誤的人,你們不怕我放毒嗎?」憨厚的人們報以信任的笑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反映減產的,有反映「五風」問題的。彭德懷說:「是呵,那時『五風,刮得太大,誰能頂得住呢?」 這次彭德懷還鄉,跟隨他的秘書金石向中央報告說,他的言行是很謹慎的,態度也很謙虛。可彭大將軍面對著這樣的故鄉人民,仍然憋不住要講講心裡話,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想出來頂一下,都冒頂住哩!」 有些幹部因頂「五風」挨了鬥;有的社員在刮五風時又挨了某些幹部的打罵;有些社員被拆了房,砸了鍋,至今無房安身,無鍋煮飯,都來彭家圍子訴說。從1958年到1960年各生產隊糧食產量、口糧分配的實情,也都一五一十地給彭德懷說了。你言我語,傾心交談,累得彭德懷嘴唇乾裂,聲音嘶啞。遇上生活特別困難的,他忍不住還從自己口袋裡掏出5元、10元或20元、30元,塞在對方手裡。 10月8日,碧泉公社新開大隊紅星生產隊4個婦女來見彭德懷,說她們生產隊原定基本口糧是300斤,現因減產只給148斤,從8月10日至今已吃去75斤,下余要到明年2月份才發給。4個女人愁苦著臉問:「彭元帥,你看看麼,這會餓死人去!」彭德懷讓金石馬上去查訪,那裡確有10—20%的人家已經接不上頓了。 夜深,來人散盡,屋裡只剩下彭德懷和幾個工作人員。彭德懷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幾天來,他一直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現在終於忍耐不住了,咆哮起來: 「北京淨聽這樣好,那樣好,有人就是當官做老爺,不下來聽聽!」「現在有人吃不上飯啦!我們對得住群眾嗎?」「有人還是報喜不報憂,我回去要報告中央,我不怕!」 20年後,金石回憶起這個烏石之夜說,這是他隨彭德懷回鄉調查中,「唯一一次看到彭老總大發脾氣。」「一次好大的火喲!」幾天後,彭德懷自己到烏石公社黃蔔大隊訪問,走到一個姓賀的社員家,鍋裡煮的是糠糊糊。賀的堂客(妻子)請彭德懷嘗,彭德懷讓同去的景希珍也嘗一口。景希珍回去後歎氣說:「那東西真吃不下去。」彭德懷見了黃卜大隊的幹部很不高興,問大隊幹部:「你們能睡得著嗎?我是三晚冒睡得著覺。」 到彭家圍子來訪的人,所提問的事情中,涉及兩個尖銳問題:一是老農來訪大都要問彭德懷:「眼下困難時刻,能不能實行分田到戶或包產到戶?」「搞幾年富裕了再合攏也行麼!」這個由大躍進、公社化破壞而在農民心裡重新升起的以家庭為生產單位的要求,在18年後的1978年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才以家庭聯產承包的形式得到滿足,從而釋放了數億農民的生產潛力,出現了80年代中國糧食、棉花、油料和其他農副產品創紀錄的豐收。而在1961年,即使像彭德懷這樣和農民的心十分貼近、對農村的考察十分深入的共產黨人,也視之為倒退,萬萬不可的。但彭德懷沒有批判任何提出這樣要求的人,只是再三再四對來訪的農村幹部、社員解釋,說:「分田要不得」,「單幹堅決不能搞的」。甚至在一次大隊幹部會上說:「我這已經是第四次表態了。」另一個問題是一部分黨員和教師提出來的。 一天,龍口公社石壩小學校長王孝讓帶了10來個教師和學生來訪:「彭元帥,我們想有個問題請示。」 「有什麼提出來共同商量吧!」 「五風是如何造成的?上面有什麼責任?過去搞一個運動中央有為首的。如1927年反陳獨秀;1935年反博古;這次反五風,是不是也有呢?」 「五風是上面有責任,下面也有責任。上面是官僚主義,下面是強迫命令。這是層層有責任的,至於誰個來負責任,那個就不好說了。」 「這幾年為什麼會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完全自然災害造成的呢?」(當時曾把問題歸咎於三年自然災害) 「不僅是自然災害問題,當然這是原因之一。但由於上面官僚主義,沒有深入調查研究——戰線拉得很長,國民經濟沒有按比例發展……」 一天,旗頭大隊一個老倌子來問彭德懷:「五風中我的屋也拆了,辦公共食堂餓得要死,我多久就要找你老人家,我就要問一下,中央的政策農村裡搞得咯傢伙,到底是中央要咯這樣做的,還是腳下搞的咯傢伙?」彭德懷說:「是走了些彎路呵,現在頒佈了《六十條》,就按《六十條》辦了。」 接連十幾天,彭德懷的心思,都放在來訪者提出的各種問題和反映的許多情況上。這天清早,一個鳧鴨子老倌的來訪卻撥動了他的另一根心弦。老倌子走後,他回望烏石峰凋零的樹木和孤聳的易華祠。從立志學易華打富濟貧的童年夢開始,他找到了共產主義的理想;從崇敬易華的保境安民開始,他成了新中國的保衛者——國防部長。現在他犯了錯誤,他犯了什麼錯誤呢?他自嘲「放毒」,他究竟放過什麼毒呢?鳧鴨老倌辛苦又自在的生活忽然吸引了他,他也想回鄉來「養鳧鴨子生蛋」。他在參加烏石大隊幹部會時,果真把這個計劃來和烏石大隊支部書記顏瑞林商量,要請大隊幫工蓋兒間屋。他其實是壯心未已:「給我個大隊或者生產隊,三年保證搞好,我可以立軍令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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