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彭德懷自述 | 上頁 下頁 |
井岡山突圍 |
|
在紅四軍離開井岡山後的第三天,湘贛兩省白軍約十二至十五個團向井岡山合圍攻擊。「圍剿」井岡山之敵,湘贛兩省各為四個旅八個團。進攻時,湘敵只發現七個團;贛敵除謝文彬旅尾隨我四軍外,還有三個旅六個團,進攻時只發現五個團。似此,進攻井岡山之敵,全部兵力大約是十二至十四個團。每團平均以二千人計,當在二萬四千至二萬八千人之間。我以七八百人對上述敵軍兵力,敵優我劣,是三四十倍之比。重層圍攻三晝夜,我黃洋界、八面山、白泥湖三路陣地均被敵突破。我守黃洋界的李燦大隊(連),八面山之彭、李大隊(連)均被敵隔斷。 我和賀國中在茨坪集合了三個大隊、特務排及後方勤雜人員等五百多人,在敵重層包圍中突圍,如果不突圍,當然會全軍覆滅。但紅軍留下的傷病殘員、婦女、小孩一千餘人,要突出敵軍重層包圍,則部隊要在前面開路,又要在後面掩護,真是不容易。從井岡山主峰腹部的懸崖峭壁處,在獵人和野獸爬行過的小道上,攀行了一天一晚,算是突出了敵軍第一層包圍。 時值嚴寒,天下大雪,高山積雪尺許,我的乾糧袋炒米丟失了,我不願別人知道,兩天未吃一粒米,饑餓疲乏,真有寸步難行之勢。可是槍聲一響,勁又不知從哪兒來的。在爛草田擊破敵軍阻擊小部隊,算是突破了第二層包圍。 突圍的第三天,剛到大汾,又遭敵軍三面伏擊,在敵人三面火力交叉射擊下,我們有全部被殲危險。只有集中三個大隊突擊一點。我軍奮勇從中突破敵人伏擊陣地,繼續南進,算是沖出了敵人最後一層包圍。可是敵方兵力大,我軍人數少,突破口被敵封鎖,後面傷病殘人員又被包圍,傷員亦無法救出。我紅軍被三四十倍優勢之敵重層包圍攻擊,突圍後又遇伏擊,這樣險惡的戰鬥環境,除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外,其他任何軍隊都會被消滅。敵軍攻佔井岡山後,一時反動氣焰囂張,追擊、側擊、堵擊、伏擊,他們滿以為撈到了很多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撈到,被英雄的紅軍打碎了他們的幻想。 可是這件事,在一九六九年國慶節後,我《人民日報》通訊員說成是彭德懷不要根據地,違反毛主席指示。我看這種人對根據地不是完全無知,就是打起偉大毛澤東思想紅旗反對毛澤東思想。他不瞭解什麼叫做根據地,也不瞭解如何才能創造根據地,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堅持根據地的鬥爭,只是一位信口開河的主觀主義者,他現在肚子吃得飽飽的,身上穿得暖暖的,也在隨聲附和地大罵違反毛澤東思想。讓他去胡說八道吧,謹慎點吧,防止某天一跤跌倒,跌落自己的牙齒啊! 從大汾突圍出來,這時只有五百餘人。越過上猶、崇義大山,從南康上游渡過章水。時值臘月三十日過大年時節,離河岸不到三裡即一大村莊,有數百戶,大地主家大擺筵席,慶祝年三十晚。紅軍一到,他們當然跑了。從井岡山突圍以來,已有二十日,在敵不斷追擊、側擊下,饑疲交困已達極點,遇此機會,大家是喜笑顏開,飽食飽飲自不待說。在吃飯時,我說要快走,離開這村五裡也好。其他同志都不同意立即走,主張明天拂曉走。我說:「此地離粵贛公路線敵軍據點,遠者四十裡,近者才三十裡,渡河地某鎮有電話,恐已通知敵軍。我軍渡河近三小時,敵軍可能已經出動,晚上十二點,敵軍可能達到此地將我們包圍住,明早拂曉攻擊。過去敵軍不敢輕率,現在是打破井岡山的時候,反動派氣焰囂張,敵軍勁頭很大。」他們都說,拂曉前出發沒有問題。事實是,大家都很疲勞,把緊急情況看成了一般情況。平日滕代遠同志對軍事行動從不干預,這次他也不同意,把我氣得難以形容。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也不能睡,到各連去看,都睡得很死,甚至守衛的也睡著了。我在外面走來走去,大概一點了,爆竹聲中飛來子彈聲,我即叫號兵吹緊急集合。在村外剛集合,敵軍趕到,槍聲一響就有些亂,我令向信豐方向前進,賀國中說,你帶隊走前面,我走最後掩護。走了約十裡,賀趕來說,就是不見李光來,他可能帶走了一些部隊。天亮了,集合隊伍檢查,僅剩二百八十三人槍。其餘半數李光帶了不知走向何方。他們說,等一會兒,或者派人去找吧。我說:都不是辦法,只有走出危險界。 走了約十裡,有些小部隊在前面山上一字排開,望遠鏡中看到,很不整齊,知是民團,一沖就逃跑了,敵人也疲勞了未追。我們佔領了有利陣地,隱蔽休息,趕快煮飯吃。一個半小時出發,走信豐東南之小河鎮(信河之渡河點),向東走,經重石鎮,向會昌方向走,然後向興國去找地方黨。這是一個大方向,使每個同志都知道。後來知道李光帶了與我們相等的人槍,向廣東南雄地區去了,群龍無首,不到一個月全部被消滅,李光下落不明。那天如果預先告訴了大方向,可能不致如此,這是領導者不周密所致。 二月上中旬之間,我們到了鄠都之橋頭。該地有黨的秘密支部,有小遊擊隊,對周圍情況熟悉。他們替我們偵察敵情,準備嚮導,以便一旦發現敵情,隨時可以行動。並替我們收買了近千發子彈。 休息了兩三天,敵人又來了,我們轉移到興國縣的蓮塘和東山,該地也有地下黨支部,並與贛南紅二、四團(小部隊)取得聯繫。在白區有無地下黨組織顯然是不同的。在這裡休息了大約五天,白軍劉士毅旅來進攻。當地黨通知我們,該旅只來五個營,有一個營和民團留守鄠都城。這時我們還保存三百人,二百八十三支步槍。我們決定當即出發,繞過劉旅主力,奔襲鄠都城。十八小時走了一百四十裡,夜半到達,出敵不意,突然爬城襲擊,立予猛攻,消滅該旅一個營、靖衛團和縣警備隊全部一共六七百人,繳獲三四百支步槍,還繳了兩挺輕機槍。縣長逃脫。我被敵數旅之眾,窮追堵擊一個月有餘,剛一落下腳來,即進行一百四十餘裡之奔襲,而且是攻城,這是完全出乎敵意料之外的。可見沒有準備的優勢並不等於真優勢,有準備而加勇敢的軍隊,可以打敗無準備的優勢之兵。 此役之後,鄠都一帶群眾,對這支紅軍稱為天兵。紅軍對敵軍傷兵,給他們上藥,每人還發了兩元零用錢。發了傳單,向他們作了口頭宣傳。又將死者收集到一處,等劉士毅旅回城處理。俘虜兵三百餘人,看了無不感動,其中半數以上當了紅軍。 在井岡山突圍以後,連遭敗仗,力爭打了這樣一個勝仗,意義很大;但必須謹慎,不輕敵,才能保住這個勝利。估計敵主力一定回城救援,在下午約三時至五時之間可到鄠都城。我軍須在午後三時以前渡過鄠都河,進到小密宿營。這時,已是午後二時餘,一切準備就緒,就是找不到黨代表滕代遠同志。時間緊迫,最後在郵局收發處找到了他——因收集文件報紙時不慎,駁殼槍走火,從胸前洞穿,負重傷,倒在房內。 我渡最後一船,渡河完畢已近三時。劉旅先頭部隊四時返城,隔河相望,甚有意思。劉旅只射擊,未敢渡河追擊。 我們主力到城南三四十裡的小密,已近黃昏,小部留河岸警戒。此地依山傍溪,群眾全無驚慌,見到紅軍不但不跑,反而喜笑顏開。黃昏後,地下黨支部書記來接頭,他問我們是哪裡來的紅軍,告以實情。他說:「昨晚聽到城內槍聲激烈,今早城郊有人過往說,昨晚紅軍打開了城,我不大相信,還以為是白軍自己打仗。」我說:「你們能幫忙嗎?」他說:「可以。黨支部有二十余同志,還有農民會組織。」我說有二十余重傷員,其中有軍黨代表滕代遠。他說:「有辦法安置,群眾好,我們會用一切辦法保證你們的安全,醫藥也可設法買到。」我說還有餘槍,昨晚繳獲三四百支槍,破舊的燒毀了,完全好的槍還有百數十支,交你們保存。他說:「我們有黨員和可靠群眾,每人保存一支。」他又說:「能不能給幾支槍,組織秘密遊擊隊?」我說,可以。他說:「離這裡四十裡,還有地下黨區委。」我說:「就是子彈少。」他說:「子彈不給都行,這裡有錢,可收買零散子彈。」他問:「燒毀了多少槍?」我說:「在鄠都燒掉了約兩百多支,放走了約五百俘虜,如早知道這裡有地下黨,就不會燒掉了。」他痛惜極了,說:「我們不知道,實在可惜!今早我為什麼不派人或自己進城呢!老彭呀!我們老想搞幾支槍,總是沒辦法搞到手,如早搞到幾十支槍,這裡就成為蘇區了。」這時,賀國中進來了,他說,佈置了警戒,同俘虜兵講了話,大概有小半願當紅軍。我介紹了上述情況,他高興地說:「這下好了,我正在想傷員怎麼辦!」 代遠同志傷重,但無論如何不肯留下,要隨隊去,他說:「現在負責人僅你和賀國中兩個人怎辦?」我說:「你的傷太重,在胸部洞穿,還不知傷了肺沒有,隨軍行動好不了,且有危險;傷好後仍回五軍,現安心養傷。」算是說服了他。鄧萍有小病,見當地有黨又有群眾,無論如何要求到地方工作,或留地方醫治休息一時期。一直勸說到天明,他還是要留下,只好讓他留下了。留了近百支槍給地方,以後發展為贛南獨立團,成為黃公略第六軍之一部。 從井岡山突圍後自己的感受:從井岡山突圍到鄠都橋頭約三十天,沒有根據地的依靠,得不到群眾的支持,使紅軍作戰、行軍都遇到很大困難。撤出平江時,第四團失去聯絡,地方黨和群眾把他們帶來龍門歸隊;這次李光率領部隊失去聯絡,就沒有人去帶路把他們找來歸隊。開始認識到根據地和民眾的重要,但在當時還沒有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思想。敵攻佔井岡山時,成了反革命高峰;紅軍奔襲鄠都勝利後,即由防禦轉為進攻,對根據地的重要性,在認識上又加深了一層。敵軍是拜物教者,你不給他打擊,他就不承認你的存在;只有他受到打擊之後,他才承認你的存在,這是千真萬確的道理。 鄠都城戰鬥勝利後,為了安全、休整、爭取俘虜當紅軍,決定拂曉後離開小密。小密群眾雖然好,又有黨的地下支部,就是離鄠都城太近,又是在路口上,故決定移到會昌、信豐、鄠都三縣交界之牛山,離小密東南三十裡。該地在大山之中,警戒比較容易。同時,離開小密可以轉移目標,避免白軍來小密一帶「清剿」,使隱蔽在該地治療的傷員也安全些。到牛山時,民眾插紅旗表示歡迎,稱紅軍為大兄。我們在此一連住了十來日。該地群眾生活很苦。牛山普遍有三鼎會門組織,在贛南各縣這種封建社團也很普遍。他們說:五百年前都是洪家,以後分為共產黨和三鼎會,就是由洪字分開的,因此,三和共是一家。他們對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有贊成的,有不贊成的和反對的,反映了他們內部的階級矛盾。在牛山的十天左右時間裡,做了些宣傳工作,貧苦農民參加紅軍者十餘人,俘虜兵當紅軍者百餘人。 從代遠在鄠都收集的報紙、信件中得知,「會剿」井岡山的湘贛白軍已回防,湘、桂軍閥間,蔣、粵、桂之間都有矛盾,劉士毅旅一個團駐鄠都城,旅部和缺一個營的團回駐贛州城。似此,再沒有力量來追擊我們了。把報紙上收集的材料綜合起來講了一次。軍閥戰爭在醞釀中,新的形勢要到來。這時我們人數雖然很少,倒很團結。討論了鄠都戰鬥經驗,批評滕代遠同志不該一個人去郵局檢查,幾乎丟了性命。也批評了我,不該首先上城,這是拼命主義。討論了李光失去聯絡的原因:當晚是年三十,伸手不見五指,李光那連走在中間,他走在先頭,在去廣東和信豐路口,他一定往南走了,看不見隊伍,他以為自己掉了隊,就使勁趕,結果越趕越遠了。主要是看不見。以後,這樣黑夜行軍,每人背上要有一塊白布,走先頭的部隊要帶石灰,用石灰把分路口橫斷,最後的同志帶掃帚,把石灰掃了。可見,這時大家還在想李光這個問題。討論說,時局好壞,每人經常準備兩雙草鞋,只要不出李光這樣的事(不掉隊),有草鞋,又有炒米(乾糧),什麼壞時局也不怕。又說,注意打土豪時替軍長搞匹馬。我說,明天去襲占安遠城,解決夏衣問題,大家就說,準備石灰筒寫標語。這些意見都是戰士自動提的,這裡表現了團結一致,人人對革命負責(那時還沒有「幹部」的字眼)的精神。 贛南氣候在二月下旬就只著單衣。我軍又奔襲了安遠縣城,消滅靖衛團、警察等反動武裝。在這裡住了十天左右,放出了在獄犯人,縫製了夏衣。收集各種報紙,分析蔣桂矛盾日益嚴重,江西省軍閥內部亦有矛盾。我們準備打回井岡山去,恢復湘贛邊區。某日,在縣署反動文件中,發現有紅四軍在汀州消滅郭鳳鳴旅,郭本人被擊斃的消息。 在我軍進佔安遠城後,頭兩三天並不順利。反動靖衛團強迫成萬農民圍著城,日夜打土炮。我們站在城牆上,對他們喊話也是無效。賀國中率領兩個大隊突出城外,打死反動團隊數十人;捉了幾百農民進城,給他們宣傳解釋,將沒收反動商店和地主的財物分給他們。這樣做了兩三次宣傳解釋之後,圍城的人就自動瓦解了。農民很勇敢,也很貧苦,在他們略有覺悟之後,自動來參加紅軍的有二三百人。安遠城和北鄉原有少數黨的組織被敵破壞,黨員被殺害者不少。縣委還留有三個同志,逃在南鄉、尋鄔邊界,又發展了十餘人。 在打散反動派圍城之後,縣委杜同志來城彙報情況,談到他們縣委靠砍柴和燒木炭賣維持生活,很艱苦。我們給了二三十兩鴉片煙(從反動縣政府沒收來的)和二百元作為黨開展工作的經費。他退還二百元,只拿去那點鴉片煙。杜同志說:「砍柴燒炭賣,可以勉強維持生活,現洋留著給你們做軍費,鴉片煙賣掉之後,買個油印機和救濟幾個死難同志的家屬。」他們的艱苦卓絕,真是令人感動。後來我在湘贛邊和湘鄂贛邊蘇區,介紹過這個縣委的艱苦工作的作風。在一九三一年粉碎三次「圍剿」後,紅三軍團又到會昌、安遠、尋鄔等地開闢新蘇區,這位杜同志還在領導安遠縣的工作,這裡很快成了蘇區。在王明路線統治時期,他被誣陷為AB團被殺掉。這樣慘痛的事,在王明路線時期不知有多少!一九四二年整風市幹運動,毛主席的方針是:大部不捉,一個不殺,還向被整錯了的同志道歉,使這些被整錯的同志甚為感動。兩者對比,毛主席的路線貫徹了實事求是的精神,多麼偉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