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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的日子(1)


  一九七六年,是毛澤東度過的最後一年。

  元旦當天,全國各大報刊都在頭版刊載了他十年前寫的兩首詞:《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標題下方,印著筆跡顫抖的「毛澤東」簽名。①

  同時發表的經過毛澤東圈閱的「兩報一刊」元旦社論寫道:發表這兩首詞「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和現實意義」;「怎樣看待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當前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鬥爭的集中反映」。社論還公佈了毛澤東不久前批評「三項指示為綱」時所講的一段話:「安定團結不是不要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綱,其餘都是目。」②

  在這前一天,上年歲末,毛澤東在書房裡會見兩位美國客人——美國前總統尼克松的女兒朱莉·尼克松·艾森豪威爾和女婿戴維·艾森豪威爾。交談中,講到毛澤東將發表的兩首詞。毛澤東說,「老的。」「有一首是批評赫魯曉夫的」。使兩位客人感到出乎預料的是,毛澤東談話的主題仍是「鬥爭」。他說:「我們這裡有階級鬥爭,CLASSSTRUGGLE(階級鬥爭)!在人民內部也有鬥爭。共產黨內部也有鬥爭。」他以不容質疑的口吻宣告:「不鬥爭就不能進步。」「八億人口,不鬥行嗎?!③」朱莉、戴維注意到,他們面前的毛澤東儘管已被疾病折磨得精疲力盡,「鬥爭」的話題卻使他又「像青年人那樣興奮起來」,「他的頭腦甚至比中國的年輕一輩更充滿活力,更渴望鬥爭」。眼前的事實使這對年輕的夫婦不由得感歎:「不論歷史如何下結論,毛的一生肯定將成為人類意志力量的突出證明。」④

  進入新的一年,毛澤東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吃藥吃飯都需要靠人喂,每天只能吃一、二兩飯,行走更是困難。這種狀況,人們一般都不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備受人們尊敬的周恩來,於一月八日在北京病逝。九日淩晨,新華社向國內外播發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的《訃告》,以及毛澤東為首的一〇七人治喪委員會名單。

  噩耗傳來,神州大地籠罩在極度悲傷的氣氛裡。目擊這種情形的外國記者的報道說:周恩來總理逝世的消息公佈後,街上「差不多每個人的臉上都很沉重」,列車中「軍人們捶胸痛哭」,機關、公寓、學校裡人們在默默地流淚,「到處有人哽咽」。⑤

  這以前,毛澤東已連續接到有關治療和搶救周恩來的報告,對病情已無法控制和挽救,有著一定的思想準備。他在病榻上默默地讀著這些報告,沒有講一句話。八日上午,中央辦公廳負責人向幾乎通宵未眠的毛澤東報告了周恩來逝世的消息。他聽後沉默很久,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下午,中央政治局送來《訃告》清樣,工作人員流著淚為毛澤東讀《訃告》:「周恩來同志,因患癌症,於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時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終年七十八歲。」毛澤東聽著聽著,緊鎖起眉頭,慢慢地閉上眼睛。工作人員看到,不一會兒,從他閉著的眼裡漸漸溢出兩行淚水,而他仍一言未發。

  毛澤東、周恩來之間半個多世紀不同尋常的傳奇般的關係,自然地使人們十分希望毛澤東能夠親自出席周恩來的追悼大會。但是,人們期望的事實最終沒有發生。這是為什麼?

  張玉鳳回憶當時的情況:

  「毛主席的身體狀況也是令人擔心。他講話困難,只能從喉嚨內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字句。由於長時間在他身邊工作,我還能聽懂主席的話。每當主席同其他領導同志談話時,我就得在場,學說一遍。但到了他講話、發音極不清楚時,我只能從他的口形和表情來揣摸,獲得他點頭認可。當主席的語言障礙到了最嚴重的地步時,他老人家只好用筆寫出他的所思所想了。後來,主席的行動已經很困難,兩條腿不能走路。」

  「中央擬好了有關周總理追悼會的規格、參加追悼會的政治局及黨、政、軍負責人的人數和悼詞,一併送主席審閱。中央考慮到主席病重,便沒有安排毛主席參加有關周總理逝世後的一切活動。毛主席審閱這個報告時,我一直守候在側。不知道為什麼在我這個普通人的心裡,一直存有一線希望:或許會有四年前參加陳毅同志追悼會那樣的突然決定,主席也能去參加周總理的追悼會。一句憋在心裡許久的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冒昧地問主席:『去參加總理的追悼會嗎?』一直處於傷感中的主席,這時,一隻手舉著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文件,另一隻手拍拍略微翹起的腿,痛苦而又吃力地對我說:『我也走不動了。』聽到這裡,再看看眼前病榻上痛苦萬狀的毛主席,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我後悔真不該這樣問已經無力行動的毛主席。」⑥

  從一月十日起,中外各界人士開始以各種方式沉痛弔唁周恩來。十一日下午,周恩來的遺體送往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火化,首都百萬群眾自發地聚集在天安門東、西長安街兩側,在嚴寒中揮淚送別周恩來的靈車,場面極為悲壯感人。

  重病中的毛澤東一直關注著周恩來的悼念活動。十四日下午,工作人員向他念中央送審的周恩來追悼大會上的悼詞稿。這篇將由鄧小平代表中共中央宣讀的悼詞近三千字,詳細回顧了周恩來幾十年的革命生涯,高度評價他的歷史貢獻,字裡行間充滿著感情。聽悼詞時,毛澤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失聲痛哭。這在毛澤東是極少見的。此後,毛澤東的情緒一直很低沉,不願講話。他不顧醫生的勸阻,借助剛治好的一隻眼睛,不停地、無休止地閱讀書籍和文件。張玉鳳回憶:「由於他的身體過於虛弱,兩隻手顫抖,已經沒有舉起文件的力量了。為了滿足老人家那艱難的閱讀需要,我們在場的每一位工作人員都要幫他舉著書或文件。⑦」看得出來,他是在用這個辦法來擺脫內心的痛楚。

  周恩來去世後,國內外輿論密切關注的一個重大話題,是由誰來接替中國總理的職務。本來,早已主持國務院工作並排名第一副總理的鄧小平理應是最適當的人選;但是,「反擊右傾翻案風」已持續兩個月,使這種選擇很難成為可能。如果按副總理排名的次序,下一個是張春橋。江青一夥也渴望張春橋能取得這個職位。這是一個牽動全域的關鍵問題。

  作為最終決策者的毛澤東正在鄭重地考慮這件事。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以來,根據毛澤東的意見,中央政治局繼續開會,聽取鄧小平的檢討。在這期間,鄧仍暫時留在原來的崗位上,黨中央和國務院的許多重要事務(包括周恩來的治喪工作等)還是由鄧小平具體負責。同時,毛澤東還多次阻止江青等插手黨政業務工作。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二日,他建議印發鄧小平的兩次書面檢查,並指示將這件事「暫時限制在政治局範圍」。⑧十五日,鄧小平仍出席周恩來追悼大會並且由他來致悼詞,成為他這時很引人注目的一次公開露面。

  一月二十日政治局會議後,鄧小平致信毛澤東,再次提請「解除我擔負的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責任」。⑨他十分清楚,在目前情況下,自己的處境已日益困難。第二天上午,毛澤東在聽取毛遠新關於政治局會議情況彙報時表示:鄧小平還是人民內部問題,引導得好,可以不走到對抗方面去。又說:「小平工作問題以後再議。我意可以減少工作,但不脫離工作,即不應一棍子打死。」⑩此後,鄧不再主持中央的工作。

  ①1976年1月1日《人民日報》。
  ②《人民日報》、《紅旗》雜誌、《解放軍報》1976年元旦社論:《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③毛澤東會見美國前總統理查德·尼克松的女兒朱莉·尼克松·艾森豪威爾和女婿戴維·艾森豪威爾談話記錄,1975年12月31日。
  ④[美]朱莉·尼克松·艾森豪威爾:《毛主席說「再見」》。見美國《婦女家庭》雜誌。
  ⑤《震撼世界的20天――外國記者筆下的周恩來逝世》,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2月版,第1-13頁。
  ⑥張玉鳳:《毛澤東、周恩來晚年二三事》。見《炎黃子孫》1989年第1期。
  ⑦張玉鳳:《毛澤東、周恩來晚年二三事》。見《炎黃子孫》1989年第1期。
  ⑧毛澤東對七機部舒龍山來信的批語,手稿,1976年1月12日。
  ⑨鄧小平給毛澤東的信,手稿,1976年1月20日。
  ⑩毛澤東同毛遠新談話記錄,1976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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