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毛岸英在朝鮮戰場 | 上頁 下頁
八五


  幸好兩位老人悽楚的目光未被劉思齊發覺,但從此張文秋也成了這出家庭悲劇中的一個角色。見大女兒沉悶不語,精神恍惚,張文秋只好抑制住一陣陣衝擊著淚腺的情感,演戲般極力勸慰道:「思齊呀,年輕人分離,要挺得住啊,當年我和你父親結婚才三天就各自領命分手,幾年生死不知,不也熬過來了嘛!」

  一般人都能體會到,折磨人最厲害的莫過於強烈的渴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年齡的增長,獨守空房、望月興歎的劉思齊對夫妻團聚的渴望與日俱增。在那撩人情思而又寂寞難耐的時刻,她常把自己關在屋裡,捧著毛岸英走後惟一的一封來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儘管這封信是丈夫幾年前寫來的,但那上面熟悉的筆跡仍使她備感親切,看到它就像看到岸英本人一樣。

  有時她也在想,志願軍司令部與中央軍委聯繫密切,通信再困難也不能一年兩年沒有一封信呀?在焦急的等待和不祥的預感中她問過公公,可是毛澤東不忍心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又講起了岸英幼小時有趣的故事,以轉移兒媳的注意力。

  毛澤東對劉思齊說:「有一次,岸英問我,咱們家姓毛,為什麼排在《百家姓》中一百零四個姓的後頭呢?要按媽媽的說法不是拉後腿了嗎?接著岸英又自問自答:我知道,毛姓不是梁山一百單八個英雄中間的一個嗎?你看小小的岸英多愛動腦子呀,我們誰也沒數過『毛』字在一百零四個姓的後邊。」

  看到劉思齊笑了,毛澤東又講一個故事:「還有一次,岸英唱著『打倒土豪,打倒土豪,除軍閥,除軍閥……』然後問我:軍人是當兵的,為啥叫『閥』呢?我說『閥』字裡面是『立人』和『戈』字,這個『戈』當兵器講。岸英立刻就明白了,拍著細嫩的小手說:這些當兵的站在門裡頭,拿著刀槍欺負人民就是『軍閥』,那他們要是站在門外呢?我說:外國軍人要是擠進了咱們的大門,那就叫帝國主義了。」

  歲月無情,轉眼之間快三年了。板門店停戰協定已經簽字,功績卓著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指戰員也將從朝鮮陸續回國。毛岸英犧牲的消息無法再隱瞞下去了,毛澤東也不可能一直扮演著人世間最難堪的角色,他準備向兒媳訴說真情。為了使劉思齊能承受住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毛澤東頗費心機。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菊香書屋的院子靜得出奇,惟有樹影和太陽的光點在地面上離合聚散,給人一種眼花繚亂、心神不寧的感覺。毛澤東和劉思齊在樹陰下促膝而坐,他們談了很長時間。

  毛澤東說:「朝鮮停戰了,中朝兩國人民和全世界所有愛好和平的人們勝利了。在板門店談判桌上,克拉克上將說他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沒有取得勝利的停戰協定上簽字的司令官。」

  「聽說朝鮮停戰了,我非常高興。作為志願軍的家屬,我早就盼望這一天了。」劉思齊顯得有點激動。

  「思齊啊,革命戰爭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無數革命者為了今天的幸福,拋頭顱、灑熱血,這裡頭也就包括了我們的親人——你的父親劉謙初,岸英的母親楊開慧呀!」

  「我知道爸爸又想開慧媽媽了。」

  「人生最大的苦痛莫過於生離死別,但誰人又能逃得過呢?我和岸英的母親是情深意篤,可是再好的夫妻也有分別的那一天。為了祖國的解放事業,為了抗美援朝,犧牲了無數的戰士,他們的犧牲是光榮的,人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們。」

  毛澤東越說語氣越沉重,劉思齊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她心裡嘀咕:這是怎麼了?對了,朝鮮都停戰了,志願軍快回國了,為何岸英沒有寄回片言隻語,難道他……她不敢往下想了,她心中飄浮的那片祥雲,頓時被鑲上一圈灰邊兒。

  回到家裡,劉思齊陷入了沉思,如同困擾在噩夢中。她反復琢磨公公說過的話,左思右想心裡總是不踏實,對岸英的思念和擔心更讓她難以承受。劉思齊又一次跑進中南海,鼓足勇氣,用生硬的口氣詢問坐在沙發上看文件的毛澤東:

  「爸爸,你告訴我,岸英到底怎麼了,他為什麼沒有回來?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沒來信?他已經有兩年八個月零十八天沒給我來信了,就是工作再忙也不能幾年不寫信呀!他是不是變心了?不愛我了?」

  毛澤東把目光縮在眼眶裡,不敢正視劉思齊。他被兒媳這一反常態的舉動和一連串的問號怔住了,拿煙的手開始顫抖,手上的文件散落一地。

  劉思齊一切都明白了,只覺得雙腿癱軟,兩眼發黑,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岸英已經犧牲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繼承了他媽媽的遺志!」一個蒼老而悲愴的聲音悠悠地傳了過來,接著又傳來一句,「我也是過了很長時間才知道的。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女兒!」

  這就是公公給思齊的回答。老人是在痛失愛子兩年多以後,才極不情願地把事實告訴兒媳的。

  雖說劉思齊早就有所懷疑,但懷疑一旦被證實,她的精神防線被徹底擊垮了,思維停滯了,腦中一片空白。隨後,眼前又出現她和岸英在延河邊、在西柏坡、在中南海風雨同行的一個個模糊鏡頭。她突然仰起臉,睜大眼睛,被壓抑的悲痛如岩漿噴湧而出。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動了菊香書屋,驚動了豐澤園,驚動了整個中南海。

  全國解放了,新中國誕生了,生活安定了,劉思齊認為一切都好起來了,從此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教室裡聽課了,不用行軍打仗了,剩下的就是努力工作,同岸英相親相愛廝守終生。可是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最簡單、最平凡、最起碼的希望卻在瞬間破滅了,就像一個肥皂泡似的那麼輕而易舉地破滅了,煙消雲散了。

  痛苦萬分的毛澤東沉默了一會兒,語調變得凝重起來:「我也很愛岸英,他是一個好孩子。尤其是你們的開慧媽媽、澤民叔叔、澤覃叔叔、澤建姑姑和楚雄小弟相繼犧牲之後,他……」毛澤東忍了又忍,終於哽咽了。

  「岸英——我的岸英啊!我天天都在想你、盼你回來……你走得太急了,連聲招呼都不打。你不要我了……」這個富有革命浪漫主義情懷的現代知識女性此時卻像農家婦女那樣哭得一抽一抽的,她頭上拖著的兩條長辮子也跟著不停地顫抖。

  李銀橋拍了拍劉思齊的肩膀,含淚勸道:「思齊啊,你別哭了,你爸爸的手都冰涼了,他也悲痛難過呀!」

  劉思齊一愣,向毛澤東望去,只見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兩眼直視著前方,雙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劉思齊咬住嘴唇去安慰公公,像嬰兒一樣無力地依偎在毛澤東身上,握著他那雙大手,那雙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溫暖而柔軟的大手,此刻卻像石頭一樣冰冷冰冷的。

  哀莫大於老年喪子,要經得起這莫大的哀痛,需要有極大的意志力。冷靜下來的劉思齊終於明白了:岸英犧牲後,公公一直在強忍著哀痛做她的工作,公公擔心她經不住這可怕的噩耗,遲遲不告訴她,還得用種種「隱瞞」對付她的詢問,公公希望她能堅強地承受住這致命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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