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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到美國(5)


  親眼目睹的種種奇異景象,不能不引起梁實秋的深思:人類文明進化到而今,為什麼又會出現這種現象?是進步抑或是退化?「假如他們象梭羅(Thoreau)似的遁跡山林,遠離塵囂,甚至抗稅反戰,甘願坐牢,那種浪漫的個人主義不是不可以瞭解的。假如他們象劉伶似的『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蜷衣』;在屋裡『脫衣裸形』,我們也可認為無傷大雅,不必以世俗的禮法繩之,」但象他們似的,怪模怪樣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搖撞騙,到底有什麼意思?

  有人說,嬉皮有嬉皮的哲學。近代以來,西方物質文明的高度發達使得社會人生機械化,人的生活被自己的創造物所支配,失掉了自由和個性,失掉了人生的情趣。所以「嬉皮思想就是要在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社會裡激起反抗,反抗一切傳統禮法習俗,以求返回自然,恢復自我的存在。」對這種說法,梁實秋不肯苟同,認為充其量也就是「有一部分道理」。因為反抗傳統禮法、習俗,不僅現代社會為然。中國的魏晉六朝時期,那麼多人放狂任誕,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至蔚成一代風尚,又該作何解釋?就是在西方世界,希臘犬儒主義的玩世不恭,十九世紀末頹廢主義者行為上的震世駭俗,又何嘗不是對「傳統的反動?」

  想來想去,梁實秋實在找不到嬉皮之風盛行的真正根源,於是,只好閉上眼睛,極其簡截了當地說:「文明是時常呈現病態的,社會上是不乏不合理的現象,有心人應該對症下藥,治本治標。若是逃避現實,消極的隱遁,甚至憤世嫉俗,玩世不恭,也可稱之為潔身自好,仍不失為君子。惟有所見所聞的嬉皮少年,則徒襲嬉皮之皮毛,長髮蓄須,鶉衣百結,恐怕只是惹人惡討人厭的人中渣滓而已。」

  不管是由於什麼原因而產生的嬉皮「現象」,也不管嬉皮的怪異行為是多麼違背了人的正常準則,我們還是要說,梁實秋以上的斷語是十分可悲的。對無害于別人、無害於社會的嬉皮行為,他給予了那麼嚴厲的批評,適足以表明人在價值觀念上一旦發生斷裂後會產生怎麼可怕的隔膜。我們一點也不以為嬉皮士的行為是正常的、健康的,更不以為他們的價值觀念是進步的、文明的,但我們同樣要指出,梁實秋在這裡使用的價值觀念不折不扣是傳統的、陳舊的。在大半生中,梁實秋堅持新的思想立場,追求科學、文明、追求民主、自由;然而,他畢竟始終生活在一個以農業經濟為支柱的社會中,因而當社會真的進入一個更高層次時,對那種社會形態下同樣會存在的某些社會問題,他便表現得格格不入、極不適應。請看,他能夠容忍封建時代劉伶一類人的風流狂放,以為「無傷大雅」;卻唯獨不能容忍嬉皮士的玩世不恭,稱之為「人中渣滓」。這真是值得當代社會尤其是當代以思想先驅自命的知識分子們百倍重視的一個思想課題。

  梁實秋夫婦在美國度過了一個「豪華的」蜜月旅行。四個月後,即1970年的8月19日,他們雙雙飛回臺北,又重新回到了久已習慣了的生活秩序之中。

  不過,梁實秋很快就意識到,這種為他深深喜愛的「生活秩序」不會延續很長時間的了。現在,有兩件大事擺到了他的面前。

  首先,妻子的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覺察到這一點後,梁實秋說:「我便盡力減少在家裡宴客的次數,我不要她在廚房裡勞累,同時她外出辦事我也盡可能的和她偕行。」可是,有一天,程季淑還是突然之間倒下了。經檢查,是患了高血壓所致。事為遠在美國的女兒梁文薔聞知後,屢屢寫信來催促二老遷居美國,以便就近照料。

  其次,但也是更重大的一件事是,自七十年代初以來,國際關係便開始醞釀著重大變革。美國再也不能無視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存在,尼克松總統入主白宮後,與國務卿基辛格博士通力合作,加速了同中國改善關係的進程。

  到1972年,兩個大國終於簽署了「上海公報」,正式建立外交關係,結束了長達二十年的敵對狀態。對於臺灣社會,這一事件有如一次超級地震,立即引起了強烈震動。飽經滄桑的梁實秋,在重要關頭再一次表現了慮事周嚴謹慎的性格特徵。他在對時局認真進行了分析研究後,「終於下了決心,賣掉房子,結束這個經營了多年的破家,遷移到美國去。」

  於是,1972年5月26日,距上次的「蜜月旅行」不到兩年,梁實秋夫婦又一次來到風光明媚的美國西雅圖市。而且,他還肯定地認為:此生將要終老於異域了!

  三、文壇三憶

  正當梁實秋在海外安享晚年、精心地構築他的散文藝術世界的時候,在中國大陸上,卻正發生著一場「翻天覆地」的大劫難。那場至今仍被一些人懷念著的「文化大革命」,經過幾十年的醞釀發酵,完全合乎歷史發展邏輯的爆發了。之所以說它「合乎歷史發展邏輯」,實在因為它實際是一種「勢能」積聚滿盈後的必然結果。就是說,它的發生既是有意為之,也是自然之勢。既然蓄勢已久,因而一旦爆發,必然會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暴烈性。它殘酷地吞齧著「文化」,吞齧著一切有可能與它具有「異己性」的生靈,甚而也吞齧著自身。它把自古以來人們便視如生命一般寶貴的尊嚴和人格象麵團一樣地揉來揉去,而後,在魔鬼的型模裡複製成各種各樣的怪形狀。

  對於中國的知識分子來說,這真是一個欲哭無淚的時代。他們飽讀詩書,熟悉古今中外的歷史掌故,知道文明發展中的興衰嬗替規律,但象眼前所發生的現實,則在史書上都是絕無僅有的。在任何一部詞典裡,都沒法找到一個內容堪與「文化大革命」比並的詞匯。一切都在劫難逃,知識分子只能象軟弱的羊羔一樣任由宰割。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拉上街頭、廣場,讓高貴的靈魂蒙受羞辱;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投進牢房、監獄,在威嚴和皮鞭下苟延性命;還有一批又一批的人無聲地倒下了,張著迷惘的眼睛離開人世。科學家、學者、教授、詩人、藝術家等等名稱本身,這時已變成一種羞辱,一種諷刺。就象一位詩人後來憂傷的詠唱一樣,有多少善良無辜的靈魂在寒風中簌簌發抖:

  它們都是不幸的產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樣的花盆裡
  受盡了壓制和委屈
  生長的每一個過程
  都有鐵絲的纏繞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擺佈,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發育,一部分萎縮
  以不平衡為標準
  殘缺不全的典型
  象一個個佝僂的老人
  誇耀的就是怪狀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塊根
  留下幾條彎曲的細枝
  藝麻大的葉子表示還有青春

  在那些年代裡,生活於「水深火熱」地方的梁實秋遙望故園,不禁憂心如焚。他是多麼惦念他在文壇上的那些朋友們呵!懦弱無能的沈從文還在人世嗎?「窩窩囊囊」的老舍聽說解放後「表現」不錯,能夠擺脫這場厄運嗎?還有善良純真、年輕時就多災多病的女友冰心,能經得起這種折騰嗎?隔著海峽,隔著大洋,梁實秋心神不安,努力採集著各種各樣的信息,而後綜合、分析、研究,推測和判斷著朋友們的行止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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