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林徽因傳 | 上頁 下頁
七一


  梁思成回國後,又恢復了他作護士的角色,除去講演外,盡可能抽出時間陪伴她。他在美國為徽因和親友購買的禮物中,最受大家讚賞的是克勞斯萊牌汽車,它成了林徽因天賜的禮物,她可以被輕鬆地載去訪友或把朋友接來看她。

  秋涼以後,林徽因的身體狀況有所改善,她被安排在西四牌樓的中央醫院裡,這是民國時期建築的傑出創造。集民國、袁世凱式、巴羅克風格於一體的四層建築。在這個白色的世界裡,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生命在這白色的世界裡僵滯著,沒有流動,沒有亢奮,只有這白色的刺眼的安靜,煎熬著靈魂。她無法拒絕這些。她現在覺得多麼需要有一隻手,把她的絕望稍稍阻隔在命運之上。然而,生活卻像兩個走得不一致的時鐘,內心的一個在沒有節制地奔跑,外部的一個卻早就停止不動。除了這兩個互相分裂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還擁有什麼。

  儘管她對這白色的煎熬已不陌生。

  這個時期,她寫了《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憂,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黴腐的瑣屑裡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後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餘的理性還像一隻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麼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後殘酷的寒流!

  這種惡劣的心緒,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她。她隱隱覺得,生命的路,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她這時才感到了命運這只手的強悍。乎是她早已期待過這樣的結局了。生命像一個圓,從一個點出發,最終又會回到那個點上去,誰也無法逃避這種引力。

  通貨膨脹的火還在無聲而兇猛地蔓延,市場上的菜蔬幾近絕跡,偶爾有幾個土豆挑子,也會立刻被人搶購一空。為了給林徽因補補身子,梁思成開了車,跑到百裡外的郊縣,轉了半天,才能買回一隻雞。

  10月4日,林徽因寫信給遠在大洋彼岸的朋友費慰梅說:

  我還是告訴你們我為什麼來住院吧。別緊張。我是來這裡做一次大修。只是把各處零件補一補,用我們建築業的行話來說,就是堵住幾處屋漏或者安上幾扇紗窗。昨天傍晚,一大隊實習醫生、年輕的住在院裡,過來和我一起檢查了我的病歷,就像檢閱兩次大戰的歷史似的。我們起草了各種計劃(就像費正清時常做的那樣),並就我的眼睛、牙齒、雙肺、雙腎、食譜、娛樂或哲學,建立了各種小組。事無巨細,包羅無遺,所以就得出了和所有關於當今世界形勢的重大會議一樣多的結論。同時,檢查哪些部位以及什麼部位有問題的大量工作已經開始,一切現代技術手段都要用上。如果結核現在還不合作,它早晚是應該合作的。這就是事物的本來邏輯。

  這年12月手術前一天,胡適之、張奚若、劉敦楨、楊振聲、沈從文、陳夢家、莫宗江、陳明達等許多朋友來醫院看她,說了些鼓勵和寬慰的話。

  為防萬一,林徽因給費慰梅寫了訣別信:

  再見,我最親愛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間降臨,送給我一束鮮花,還帶來一大套廢話和歡笑該有多好。

  在推上手術臺之前,她淡淡地投給梁思成一個無言的微笑。

  她躺在無影燈下,卻看到了命運拖長了的影子。她似乎覺得自己走向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沿著一條隧道進入一個洞穴,四周一片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隱聽到了金屬器皿的碰撞聲。

  〖前夜〗

  冬天和春天一起來到了清華園。

  1948年,反饑餓、反內戰的浪潮方興未艾。11月6日,學校開始總罷課,饑餓迫使溫文爾雅的教授和莘莘學子不能再沉默了,他們在民主牆上貼出了自己的宣言:幾個月來,教育界同仁除了普遍的窮困,三餐不給,兒女啼饑號寒之外,有的弄得精神失常,以至瘋狂,有的服毒,有的跳樓自殺。……我們現在除了採取積極行動,以促使政府接受外,已別無其它辦法。

  整個清華園前所未有的沸騰起來,就連燒開水的鍋爐上也寫著:「火說:燒死法西斯細菌!」的標語。全校師生員工頻頻舉行演講會,第一次喊出:「只有反抗,才能生存」的口號。

  與此同時,北平政府對學生的鎮壓也隨之開始了。他們肆無忌憚地在學校逮捕進步教師和學生。警署還組織了海澱政府的「人民服務大隊」,這些都是被保長挨戶抓來的壯丁,每人發一根木棒,號稱「棍兒兵」。北平特別廳發出逮捕進步學生的通令之後,清華園被反動軍警和「棍兒兵」包圍了數日,特務們還在西校門外的圍牆上書寫:「消滅知識潛匪」的大字反動標語。校園被圍之日,清華園內糧菜來源隨告斷絕,學生和住在園內的教授們只靠一點鹹菜和幾個辣椒過日子。

  生命的奇跡又一次回到了林徽因身上。腎臟切除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手術後身體也在慢慢復原。然而,她被眼前這光明與黑暗的較量激動著,無法安靜下來。白天「民舞社」的學生在勝因院的小廣場上演《白毛女》、《兄妹開荒》,晚上就有特務、「棍兒兵」們穿堂人室抓人。

  有天半夜,幾個臉上塗著油彩、身穿黑衣服的傢伙,帶幾個「棍兒兵」闖到勝因院十二號林徽因家裡,大聲砸門,嚷著「抓學匪、抓共產黨」。

  林徽因氣憤地從床上跳下來,大聲斥駡著,把他們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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