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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之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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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到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斷,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歎,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麼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余丈處,一個青施長須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動,只有當「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機輕的歎息。 * * * 這一聲「歎息」居然一直縈繞在作品的字裡行間,並逐漸逐漸加重,最後引至了「淚珠奪眶而出」。 書的末尾《神雕俠侶》眾英雄也赴華山之巔,做了各自要做的事,但接下來的情形卻是這樣的: * * * 郭襄回過頭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中兀自汩汩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為奇怪,不知她為什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說不出來。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唔,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揮,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 * * 整部作品的基調由頭到尾都是淒涼委婉的。不要說那美貌的道姑李莫愁為「情」而魔,成了心如蛇蠍的人見人懼的女魔頭;那滿臉皺紋、一頭亂髮的武三通因「情」而瘋,陷入「情癡」的淵藪而不能自拔;就算是神仙眷侶的楊過與小龍女,為了能攜手相依也不知經歷了多少悲慘,多少煎熬,讓人想起都會不寒而慄。 整部作品的人都在爭奪情,都在為情而苦,但最終會怎麼樣呢? 離不開一個「空」字。 空才是人生的真相,廝殺搏鬥,不管是戰場還是情場,敗了又怎麼樣?贏了又怎麼樣?誰不是刹那的芳華,水中的泡影,轉瞬即逝? 無常之慟,在豐子愷的心中,是宗教啟信的出發點。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宗教的行為,皆建築在這一點上。 而在金庸的心底,他又是怎麼看的呢? 他覺得人生永遠美滿的似乎不太可能,從《神雕俠侶開始》,他已不再寫郭靖、黃蓉那樣正格的愛情。 佛教的要旨:「諸行無常,是生天法。生天天已,寂天為樂。」金庸應該是很有體會的,所以,即使在刀光劍影當中,在生命懸於一系之際,讀者也不難體會到他的悲天憫人與他的悲涼無奈。 在這種時候,他不再是「洋才子」,而是純粹的中國文人。 而中國文人是最能體會無常之慟的了。 《法華經》偈雲: 「諸法從本來,常為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 中國的文人則說: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因為: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 花是如此,柳也一樣無情: 「江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煬帝行宮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晚來風起花如雪,飛人宮牆不見人。」 而月呢?更是亙古如斯地高懸碧空,冷眼下界的哀榮生滅作壁上觀: 「草遮回磴絕鳴鑾,雲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杆。」 「獨上江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 與終年常新的花草樹木和萬古不朽的日月星辰相比較,人類的一切生滅,在敏感者的眼中都處在可悲的狀態。何況花草樹木和日月星辰是不是也真的不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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