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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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審訊卻加緊了。在審訊臺上的「法官」都身穿藍色制服或草綠色軍裝,均是高級毛料製成的。其餘的人身上穿的都用布料製成。有次他們著重問我三年解放戰爭中的事,不斷「疲勞轟炸」,誣賴我是特務、反革命,氣得我幾乎炸開了肺。 現在我知道我是被拘在秦城監獄裡,這裡雖沒有電刑。水刑、老虎凳,但「肉刑」還是有的,因為在「文化大革命」中武鬥亦為稀鬆平常的事。1969年的一天,我被推進汽車,雙手銬在胸前。司機台前有個女軍宣隊員,給我戴上墨鏡,套上大口罩,這是把我送到復興醫院三層樓一間房,丟在地板上。到第三天,來一位護士把我帶到手術臺上,原來是為我右腰背開刀割取肉瘤的,真謝天謝地了。然後仍然戴墨鏡、口罩,銬了雙手,押回秦城藍獄。照舊提審、放風、洗澡三部曲。一次,轟隆一聲木門打開了,又一聲吆喝:「過來!」看守叫我從木門外層的鐵門三寸寬的柳條縫裡把手伸出去。他們拼命抓著我的右手,使勁往外拽,膀子快要拽斷了,我就大聲喊叫:「反革命打人哪!」他們才放手了。我這只右手臂和右邊胸膛就成了紫黑色,半年以後才逐漸消褪,從此得了後遺症,手臂、胸膛經常疼痛,寫字也不靈便。1972年,傳達了毛主席、周總理的指示:「不准辱駡,不准毆打,不准虐待。」軍宣隊、工宣隊才對我們改善了一些態度。 這一年開始,提審也少了,可是我卻不得自由,仍在囚房裡蹉跎歲月。 三 「波浪不能摧」 身在牢房,思緒總像野馬一般奔馳,感到自己真是命途多舛。 從1919年到1949年30年動亂,顛沛流離,涉盡凶灘惡水,鬼門關幾進幾出,終於熬到全國解放。1949年5月,鄧小平同志在一次歡迎會還談起我當年洛陽墜馬的事。陳毅同志在上海一次群眾會議上也談到我做地下工作所冒的風險,表示敬意。不想,在歡欣鼓舞慶祝新中國的勝利之際,在各路英傑齊集北京飯店籌備建立第一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的前夕(1949年初),我被誣陷為「叛黨自首」的「叛徒」,撤消政協籌委及第一屆政協代表之職。 在十年浩劫中,我仍躲不了災禍,在秦城監獄從1967年10月5日到1975年4月5日被囚禁了八年。八年的牢獄生活換來了一紙結論: 1.秦德君和「5·16」沒有關係。 2.秦德君在上海解放前夕被蔣匪幫逮捕後沒有叛變自首。 3.1931年在成都登反共啟事的是王梅隱,不是秦德君。 1975年4月5日出獄那天,管獄的高大個子說:「你回去後,要是有人問起你這斷了的一隻腿,你就說是在大街上給公共汽車軋斷了的。不准說是在監獄裡斷了的!」 瞎話,我能栽贓於大街上的任何汽車司機嗎?我的腿明明就是在這兒被折斷的! 我在這兒監獄裡混時光時,後期允許看些書報了。有些詩歌、戲曲唱詞都能背熟。如《竹枝詞》,這是古代富有色彩的詩,在四川非常盛行,人們邊舞邊唱,以鼓和短笛來伴奏,真有家鄉的親切感。我主要是欣賞它的內容,有一首劉禹錫的《竹枝詞》: 城西門前灩澦堆, 年年波浪不能摧。 再一首是: 瞿塘嘈嘈十二灘, 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 等閒平地起波瀾。 前一首描述了江中巨礁,讚頌意志的堅定。後一首諷刺慣會興風作浪、製造事端的小人。劉禹錫是德宗的進士,後來被人排擠誣陷,長期貶滴,用這兩首詩來諷世。 詩中所表現的思想深深引起我感情上的共鳴。正是那班興風作浪者和野心家,無端將我投入秦城監獄。它們不會料到,我這個弱女子,身心可受戕害,精神卻是「灩氵預堆」,狂波猛浪不能摧,保持堅定的氣節,決不背離革命的道路和原則。 但究竟是誰對我這年老體衰,無權無勢的老姬感興趣,硬要把我投入囚牢的呢?直到「四人幫」徹底垮臺後的某一天,一位經手康生一案的同志對我說:「我們在康生的筆記本中,發現了一長串『特嫌』的名單,上面就有你的名字。」 原來如此!康生的魔爪伸向四面八方,惟恐天下不亂,看來我是在劫難逃,又經歷了一次生死考驗,這時我已是年屆古稀的老人了。 四 「秦德君?咦,我認識。」鄧小平說 出獄以後,我被暫時安置在永定門內東街國民黨特赦人員居住的處所,小女兒秋桓一家與我同住。總共兩間房,一大一小,四五口人,實在擁擠不堪。大女兒秋燕這時也已平反,時常前來看我。 事有湊巧,秋桓的丈夫何維淩與鄧朴方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又是同一宿舍的上下鋪,文革中同時遭難,彼此熟悉。有一次何維淩無意中告訴他,岳母是秦德君,從秦城監獄出來後,同住一起。鄧朴方將此事告訴了鄧小平。鄧小平點點頭,說:「秦德君?噢,我認識,我們是老戰友,她工作有辦法,肯幹。」接著很關心地問道:「她現在哪裡?有什麼要我幫助的沒有?」不久,鄧朴方坐著輪椅來看望我了。小平同志日理萬機,還關注我這麼個老婦人,令我深深感動。鄧朴方問我有什麼困難。我說:「別的沒什麼,只是我現在住房緊張,夏天連洗澡都困難。」 「不要著急。我知道木樨地22樓(供高級幹部住的)正在修建,條件比較好,問題會解決的。」 1979年,我終於搬進22號樓的新居。房屋寬敞明亮,設施齊全,很合我的心意。不久,為了照顧我,大女兒秋燕一家搬來與我同住了。秋桓則赴美國學習工作去了。 眼見得兒孫輩一個個長大成人,各自有了自己的事業,我自己領著國家發的離休工資,享受著公費醫療,吃穿不愁,病了也有人照顧,如今我已93高齡了,按說我應該心滿意足了,但是,在我上天去見馬克思之前,仍有一樁心事未了,那便是我的黨籍問題。 我19歲在南京,鄧中夏主持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為黨工作,出生人死。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在白色恐怖中,我到處找組織關係,卻接不上。後與茅盾東渡日本,從此與黨失去了聯繫。雖然歷經坎坷,道路曲折,但我內心深處時時渴望回到黨的懷抱。抗日戰爭時期,我決心帶著小女兒投奔延安。在上海做地下交通員的時候,也曾向代表黨組織的吳克堅提出恢復黨籍的問題。他叫我別急,說「這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解放後在教育部工作時,我又向黨委提出此問題。1954年,教育部參事室撤銷後,我的關係轉到政協,我又向政協黨組提出申請。「四人幫」粉碎後,胡耀邦任組織部長,我向他重提此事,胡指示組織部與全國政協協商解決。拖到1981年,統戰部副部長與我談話,他說:「你重新入黨,好嗎?」我說:「不好,按道理,我是恢復黨籍,茅盾都恢復黨籍了嘛。」1984年,我再次提出。十幾年已過,仍無結果。 如今我已九十有三,垂垂老矣。身體日漸衰弱,行動諸多不便,記憶力也大為減退,只有我胸膛裡那顆向著黨的紅心,仍在砰砰跳動。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夠恢復黨籍。這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後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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