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四三


  有次我們市委辦公廳的右派張萬昆在房頂上碼瓦,有人勸他小心點,他打趣地說:「幹活還怕摔死?該死的也活不了」,為了這兩句話,班會對他重點批判:「改造態度不端正」「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太深」,唇槍舌劍,勝過殺進帳篷的風刀霜劍。既已打倒在地,何苦再踩上幾腳?

  1959年3月,管理幹部說要將長期勞動的右派分工固定、實行專業化。我看到滿山已是山花爛漫,希望能分到果園幹活,沒想到薛班長通知我去養豬班。我突然發愣,那難看而肮髒的豬的形象立即出現眼前,我說:「能換換工作嗎?」班長說:「改造思想還挑肥揀瘦?把40條生命交給你們,要活的,這是對你的考驗。」我只好硬著頭皮去了豬圈,那裡又濕又冷又髒又臭。小豬瘦瘦的可憐模樣,不由又引起我對它們的憐惜。養豬班裡有我們市委組織部的右派張敦禮,北京日報的右派丁紫等。我們首先動手改善環境,掏豬糞、壘矮的土炕,又摟來許多幹樹葉墊炕;訓練它們在炕外固定地方大小便;把食槽改放在柵欄外,讓小豬只能一個個並排地把頭伸出柵欄格去吃食,不能再像原來一樣爭先恐後跳進食槽裡又拱又踩,食物不但弄髒了,並且撒得滿地都是,誰也吃不好。食槽改進後,看它們吃得香、睡得香,我們都挺高興。豬病了,我們束手無策,農民李師傅幫我們把豬摁倒地上,用衲鞋底的錐子在豬耳後或腳指頭縫(豬全身皮薄之處),狠狠地紮上一針,李師傅說:「放放血就好了」,還真有效。

  這些山民,一生不懂求名求利,只是踏踏實實地勞動,默默地創造價值,他們就是「冬小麥」啊!他們讓我對「祖國」對「人民」的概念愈來愈鮮明、愈具體了。

  在勞動中發現的美,安慰了我受傷的心靈。

  三、雞豬為友長歌相伴

  平常我們愛說:「笨豬」「笨豬」,其實豬一點也不笨。有次見一頭豬不愛吃食,想必病了,我們就按老鄉的辦法,把它摁倒在地,用錐子紮它腳指頭縫放血出火。可能我們的動作沒有老農利落,讓它感覺到了這種野蠻的治療,猛地一下躥跳而起,倏地蹦出柵欄跑了。我們四、五個人追,哪裡追得上呀!沒想到它笨重的身軀竟像兔子一樣跑得飛快,最後由當地老鄉送回。

  很有趣的是一頭小墊窩豬(母豬一胎七八個,最後產下的那一隻)由於它在兄弟姐妹裡最小,常搶不上奶頭吮吸,三個月大,還是瘦骨嶙嶙的。它常去鄰舍含豬嬸嬸的奶頭。不久豬嬸嬸產下一窩豬崽,豬嬸嬸有奶水了,這個小墊窩豬可逮著機會了,和那些比它小三分之二的小豬崽一起吸吮它豬嬸嬸的奶水,混熟了的豬嬸嬸也不轟它,我這豬倌可不幹了,它吃飽了,初生的豬崽可就吃不飽了,我開始轟它。可它背著我照吃不誤,只是遠遠地瞄見我走來,就飛也似地逃回它親娘家,真是個淘氣機靈的小豬娃。

  在一擔石溝,我還養了一年雞。我的雞圈像山凹裡的一個小操場。周圍紮著高高的竹籬笆,籬笆內有排雞舍,有活動場地。雞舍裡有供雞棲息的排排木架和一格格墊了草的下蛋窩。這就算很不錯的居住環境了,可對於雞來說,並非都如此感覺。

  我常帶著雞群上山跑步,我吹著哨子,它們隨我在山坡上轉著圈子跑,跑啊!跑啊!它們快樂,我也快樂。有的小雞居然乘機逃跑,在山坡上找個小洞建立了自己的小家。

  有天,我在食堂吃飯,王蒙喊我:「鐘鴻!你看你的雞帶著娃娃和我們共進午餐了。」我低頭掃看,可不?一隻肥胖的黑白花母雞帶著五六個小雞在飯桌下啄食呢。假如在雞圈裡,她是不可能孵化小雞的,因為每天我都把雞蛋收走了,積累起來送機關食堂。可哪裡是小花母雞的產房?哪裡是她的小家?我到山坡上尋找,果然發現了幾個淺山洞裡有一窩窩雞蛋。看來偷跑出來的雞,還不是她一個。小雞啊!你也愛自由,你也要爭取當母親的權利。

  春去秋來,小雞長大,可惜只剩下一隻小母雞了,其他小雞相繼夭亡。小母雞亭亭玉立,老母雞仍然一步不離。據說老母雞若不繼續帶小雞就又可以下蛋了,於是我把小母雞關在圈內,沒想到老母雞圍著雞圈轉,咕咕、咕咕地叫著,找到了她親愛的女兒,鼓動女兒飛出圈外,母女依然過著形影不離的自由生活。我的計劃挫敗,又想一招,把老母雞關到雞舍裡,可每當我開門進去揀雞蛋,她就乘機往外跑,我乾脆拿個大筐扣住她。哪知,她不吃食了,以為她生了病,給她吃感冒藥,還是耷拉著腦袋,不吃不喝,給她注射營養針,四五天了,毫無起色,待我再一天掀開大筐,只見她已倒地死去,我真納悶,不久,我想明白了,是我隔斷了她們的母女情,使思念女兒的媽媽鬱悶而死。是我害了她,我好內疚啊!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又看見了那只小母雞,她越長越水靈,像個芳華正茂的少女。挺著胸,嫋嫋娜娜,快快活活地到處遊蕩。恐怕她早已忘記因苦思她而去世的慈母。

  我養的雞群是美國萊亨雞種,一水白色。偏偏裡面夾帶一隻小黃母雞。她成了眾矢之的,她吃食,別的雞就來啄她;她去喝水,又被攆走。想和別的小白雞玩,大白雄雞過來轟她。她被擠兌得躦出了柵欄,跑到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尋食去了,但每天天黑後仍回雞舍棲息。日復一日,她長大了。充足的陽光,新鮮的昆蟲、野菜滋潤了她,比圈裡吃現成飯菜的雞壯實多啦。它們也不敢欺負她了,但她已離不開無拘無束的大自然,對飯來張口的生活不屑一顧。到產蛋時期,她卻沒有像那只黑白花母雞那樣浪漫,沒有自己去找個山洞窩窩,她總是提前回來,每當她咕咕地叫著走到圈邊的高臺階上時,我便張開雙臂迎著她,她就乖乖地跳進我的懷裡。我抱她進了雞房,放在一個特為她準備的蛋窩。1962年我離開了一擔石溝,仍常懷念那只蒙受「種族歧視」、卻又活得瀟灑和我很友好的小黃雞。

  白天同類都上山幹活去了,我喂完雞,一人獨坐雞場旁引頸高歌。我最愛唱:《嘉陵江上》、《牧羊姑娘》、《拉茲之歌》、《三套車》、《夜半歌聲》、《秋水伊人》等。

  我唱:「那一天,敵人打到了我的家鄉,我便失去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一樣的流水,一樣的月亮,我已失去了一切歡笑和夢想。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我必須回到我的家鄉……」

  我唱:「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誰放著群羊?淚水濕透了衣裳,你為什麼還不回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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