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四一


  [一般來說社員對我印象不錯,「人老實、和氣、肯幹。」就勞動本身來說,我是很落後的。與幾個臨時下放的女學生比,我都趕不上。有時急得我想哭。一天傍晚,大家分壟搶活翻地時,雖然我也脫了上衣,只剩下一件背心,汗流浹背地幹,仍然被遠遠地甩在後面。休息時,我沒有主動走近大家,小啞巴示意我坐在他的衣服上,並且摸出一塊糖給我,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流淚了。

  大部分社員他們是智慧的人,剛強、純樸、善良的人,又使我想起了「冬小麥」。他們和我無隔閡地相處,使我得到了安慰。

  正如道旁有美麗清香的各色野菊花,紫色的繡球花,粉香的牛犄角花;也有噁心的人糞。拔草時,香臭俱聞,蚊子叮的包不易消掉,碰了洋剌子(一種綠色渾身是毒刺的掛在樹上的毛毛蟲)皮膚更是麻辣刺痛。生活有香甜的一面,也有苦澀的一面。〗

  〖8月12日母親生日那天,我回家住了一天。親愛的小鴻卻和我比胳膊,他說「媽媽的好看!」我問:「為什麼?」他說:「媽媽的健康。」13號一早我要回農村了,還沒教會他用草編小馬。真有些遺憾,我想再擠點時間替他編。小鴻就說「你來得及嗎?不會遲到吧?」孩子這麼懂事,我好喜歡啊!我不編了,不感到遺憾了。小鴻又說他和小強在勞動中都得了獎,他把獎狀拿給我看,上面寫著『送給勞動模範鐘小鴻(小鴻隨我姓)』。他們用便盆運土,多有趣。小鴻還說他得了兩次紅旗,好多綠旗,紅旗是乖,綠旗是乖一點。他很會照顧我,吃麵條時,他說:『媽媽多吃點,因為你在農村吃不到』〗

  〖8月20日當我和社員相處融洽時,我的情緒好多了,農忙,就少回家,書也看少了,生活就是本豐富的書。

  以上記錄了我認真「改造」的心情,證明了我決不是與人民為敵的人。當然直接當農民比原來下鄉搞調查研究深入多了,這種磨練有益。俄羅斯大作家托爾斯泰還經常拿起鐮刀和農民一樣地割草呢。我想任何時期都應該創造出一種寬鬆的有利的環境讓年輕人自願地到農村勞動,而不是將勞動作為一種懲罰。

  三、神話與現實

  有天從豆各莊回城到機關辦事,在二樓樓道遇見市委第二書記劉仁,他問我:「現在在哪呀!」我回答:「在東郊豆各莊鄉勞動。」他又問:「農村情況怎麼樣?」我說:「挺好的。」他笑著說:「不敢說真話吧!?」我低下頭回答:「真的。」他沒有再問下去,進辦公室了。我後來聽別的右派說:「劉仁當時曾說:「鐘鴻算什麼右派?」但誰能反對當時的強權?即使彼時我知道劉仁對我的看法,我也不可能向他說農村的真實情況了。

  當年鼓吹的「三面紅旗」是指「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報紙天天宣傳「大躍進」使農業畝產萬斤、十萬斤,互相攀比誇大成績,甚至說小姑娘可以在麥穗上跳舞。提倡違反自然規律的『深挖密植』。我親眼看到的深翻土地,是在1959年八月中旬的一天。

  北京市委宣傳部的在職幹部到豆各莊附近開發「試驗田」,部長們都參加了。只見已挖出一個很大的深坑,生土翻上來了。當時我想:移植大樹恐怕也用不了這麼深啊!

  沒日沒夜地幹,也成了「大躍進」的特點。每天天黑了收工,半夜又叫起來夜戰,根本談不到效率,出工人少,出工者也磨洋工。有次半夜被叫起後,說是支援鄰社,隊長領著稀稀拉拉的隊伍開往他鄉,走了十幾裡到了鄰村的土地上,隊長一聲令下:「隊伍排成一排,蹬鍬深挖!」於是我們這幾十個老實人就迷迷瞪瞪地踩起鍬來,剛挖了十幾鍬,哨聲又起,隊長說:「排隊轉移陣地!」我們扛起鐵鍬又隨隊長奔赴另一個農村。到了另一塊土地上的活茬是晚玉米地裡除草。我進入角色不久,我身邊的一個中年農民悄悄對我說:「歇會兒吧!」我抬眼一看,在黑夜的玉米叢中,閃著煙袋的火星點。啊!老實人也不「老實」了。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我不好一人幹,也坐下來休息。看見地裡有上茬遺留的玉米棒,我準備去撿,另一位農民說:「別拾!爛掉地裡沒事,你拾了就是犯紀律了。這是人民公社的規定。」一會兒他從別處給我拿來一個香瓜,他說:「這是地邊長的,不是種的,吃吧,不犯紀律。」我接過這善意的鄉情,擦了擦就吃,還真甜。

  「食堂化」是公社化的另一重要舉措,那年中秋我村食堂還真氣派,八菜一湯,又有酒水。個個社員吃喝得樂呵呵,我也一分不交地隨吃隨喝,這樣下去,山也會空啊!但我不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好心不會有好報啊!後來民間流傳這樣幾句話:「家家煙筒不冒煙,鐵鍋獻出煉鋼鐵。人人食堂去吃飯,幹活不幹全張嘴。大吃大喝顯優越,哪知災來都餓憋。」

  工業戰線上最突出的是「大煉鋼鐵」,為了「超英趕美」,全國城鄉大煉鋼鐵,建立土高爐,到處搜尋鐵器並不管不顧地拿走。回母親的家聽老阿姨孟奶奶說:「可了不得啦!街道裡辦事處的人上門收斂銅鐵,你箱子上的銅拉手、銅扣差點讓卸了,還是我將床單罩上,他們才沒有看見。」我說:「孟奶奶,你真好!」

  孟奶奶原在女作家謝冰瑩家中幹活,謝去了臺灣,她就到了我媽家。她能幹又和善。她做的白菜芥末墩,其美味令我終身難忘。她十九歲當了寡婦,就靠進城為傭。賺的錢,也被兩個侄子要去。她沒有其他親人,在我母親家倒如同自己家一般,但究竟不是自己的家,她住在廚房外小東屋裡。北京解放後,她對我說:「要早解放就好了,我也可以再找個婆家。」說著,她抹開了眼淚,我聽了她辛酸的話,也很同情,可當時宣傳新婚姻法時,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缺牙婆婆。按現在的思潮,九十的婆婆還在徵婚呢,可那時還沒有這風氣。到文化大革命時期,用保姆是資產階級作風,孟奶奶也就被紅衛兵轟回無親無故的農村老家了。聽說沒過兩年,可憐的她,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第十二章 羞煞了一擔石溝】

  一擔石溝石頭多,潺潺泉水掛山坡。
  受冤右派來勞動。何懼坡陡荊棘多。
  棗甜桃大豬雞叫,一擔石溝笑呵呵。
  偏有邪風陣陣起,青山綠水起渾濁。

  1958年10月8日懷著前途未蔔的心情,我奉命從豆各莊鄉轉移到西山的北京市委綠化基地:一擔石溝。過了門頭溝,汽車在兩邊的懸崖峭壁中爬行。在山腳下,仰望陡峭的高山、狹窄的石路,頗是心驚。經過「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的聞名古刹——潭柘寺,就到了一擔石溝。入溝處一邊一塊巨石,傳說當年二郎神挑山至此,歇腳撂下的,因此傳名「一擔石溝」。山泉從坡頂而下、嘩啦啦地流淌,時而可聞運山貨的驢隊顫顫悠悠、叮叮噹當的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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