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五〇


  §2.(二十八)

  小曼終究敵不過家人的壓力和王賡的催逼,還是跟隨母親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絕望中,像個陷在無邊幽黯中的孤魂,沒有目標,沒有歸宿,不知該怎樣打發日子,不知該走向哪裡。走了小曼,北京城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太陽沒有了光芒,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沒有眼淚,呼喚沒有回聲。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瘋了。

  從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個晨昏,志摩的靈魂在天堂——地獄——天堂——地獄之間走了幾個來回。

  命運把他在大歡大悲之間的猛拋猛擲,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發傻似地獨自去杭州靈隱,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條石凳上尋夢,臉上蓋著小曼送的一條小紅絹。

  他的愛是雷峰塔,在風風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寫下《愛眉小劄》的最後一篇。

  * * *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眉呀,想不到這《愛眉小劄》,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悲慘的結束。」

  * * *

  他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神思恍惚地來到上海。

  但是,他見不到小曼。

  他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她。他也不敢貿然去找她。

  他成天在街上喪魂落魄地亂走,他萎靡得像一個瀕死的人。

  受過彌蓋朗淇羅影響,畫過巨幅史詩油畫的劉海粟來找他了。

  海粟的神情是複雜而含蓄的。志摩瞪著失神的眼睛茫然瞅著他。

  「志摩,你不能消沉。我來試試想一個辦法看。事在人為嘛。

  我逃過婚,反抗封建婚姻有點經驗。」

  志摩眼中突然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海粟的手不住地搖:

  「海粟,海粟,一切全仰仗你了!你務必替我想個辦法!」

  「你且不要抱樂觀。事情棘手,辦起來看。」海粟實實在在地說。

  志摩緊握海粟的手不放。「只要你肯用心去辦,准能辦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這次來上海;我與小曼母女同車,一路上講了許多,都是幫你和小曼的話。老太太那頭,好像有點鬆動了,現在需要的是對王賡用點功夫……只要說通了王賡,老太太不會再作梗的……」

  海粟像構思畫面一樣構思起他的計劃來了。

  王賡接到一張款式雅致、印刷精美的請柬,抬頭寫著「恭請王賡先生、陸小曼女士光臨」,下首是「劉海粟鞠躬」,訂座地點是功德林素菜館。他把請柬拿在手裡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好幾遍,尋思著此舉的緣起和意義……劉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京來滬是與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難說。劉海粟跟徐志摩向來莫逆,這次宴請想來不為無因。

  平心而論,王賡對徐志摩並無多大惡感。他與志摩雖非深交,但志摩一團天真、熱情至誠的為人他是瞭解的。志摩與小曼,作為神交,他也不反對,所以也曾請志摩陪著她到處遊玩,主要還是為了讓小曼的心情舒適愉快點。他的心自問對小曼已是至矣盡矣,夠慷慨夠開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嬌媚,時時刻刻需要溫情的滋養,這一點,自己作為丈夫來說是力所不透的,這就使志摩這個風流倜儻的才子教授占了上風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場,王賡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屬,當然是惱火的。這至少有辱門庭。閒言碎語在社會上傳來傳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這次嚴令小曼來滬,她畢竟還是屈從了,但這種征服式的夫妻關係還能有多大意義呢?行前夫妻間的那次齟齬,早成鏡上之隙,裂痕看來是很難彌合的了。此後縱然可以把她禁錮深閨,但後果可想而知:無非是以她的沉默、悒鬱而死告終罷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這樣嚴酷地將她置於死地?小曼的個性,他並不是完全不瞭解的。她是一個體質孱弱,生性隨和,貌似柔順,但骨子裡卻有她的剛與倔的人。這一點,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

  才看出的。他與她的結合,完全是陸家的主張,小曼當時年甫十九,雖然聰慧蓋世,但對生活的願望與理想卻未形成,可說是糊裡糊塗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實無使她愛慕傾心之處;是徐志摩撥亮了她心頭之燈,開啟了她心頭對情愛的蒙昧——這,今後能被扼殺嗎?能被磨滅嗎?

  然而,以平素的認真、嚴酷的個性而言,王賡萬萬不能容忍別人——不管他是什麼人——奪去他的明媒正娶的髮妻,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為不堪的羞辱?

  他猶豫著。

  小曼進房間來了。

  自從到上海後,她沒給他看過好臉子。她把這次的屈從看做是對他抗爭的一次慘敗,她把這次與志摩的分開看做是理想徹底破滅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奪走了自己的青春、身體、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惡魔,她恨死了他,發誓一輩子不給他好臉子看。

  王賡沒有轉身。他把請柬放進了抽屜。他不願意讓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其是在自己的想法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的時候。

  王賡板著臉走出房間。

  小曼進來的時候,已經瞥見他把一樣東西塞進抽屜。

  他越想瞞她,她越想看個究竟。聽到汽車引擎響過之後,她打開抽屜,拿出請柬,用眼睛一掃,頓時心中充滿喜悅。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車上同娘說了許多,小曼在一旁低頭不語。聽完海粟的敘述,娘長歎一聲,說:「曼的心思,我們何嘗不知,又何嘗不疼惜她!你說的道理,我們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老先生是最講禮義最看重家聲的人,叫我們怎麼辦?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對王賡提出來?」

  海粟微笑著說:「老伯母莫怪我輕狂雌黃,我學的雖是藝術,可很看重實際。目前這樣,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麼能琴瑟和諧,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開,那不是毀了他們兩人?小曼痛苦,三天兩頭鬧病,你們二老心裡又如何安寧?這樣下去,對誰也沒有好處啊。」

  陸老太太搖著頭說:「照你說,還有什麼路可走?」

  「我看……」海粟說,「小曼和王先生還是離掉的好。」

  「那樣也不行啊。王賡對我們孝敬,對小曼也還厚道,他沒有什麼大過錯,如何能叫他吃這個虧?這一點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們也不能對人這麼刻薄!」

  小曼抬頭朝娘看了一眼,臉上顯出失望之色。

  「如果曉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這樣做夫妻也實在沒有味道,而自願解除婚約呢?」

  「這……這……」老太太沉吟著,又搖搖頭,「終是不要。這婚姻,你劉先生不是不知道,當初是我們老先生提頭的,當時王賡的景況也不大好,結婚的費用幾乎都是陸家承擔的……現在,又由我們方面……人家會怎樣看?」

  「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慮了。」海粟說,「現在這樣,已經成了僵局,外界的議論夠多了。只要能想出個辦法來,王先生不反對,我看也未嘗不可一試。」

  「說說容易,能做得到嗎?王賡是軍人,弄僵了真正發作起來也是蠻可怕的,萬一談不好,益發不可收拾了呢。」

  「我們徐徐圖之吧。總之,這是對王先生好、對小曼好、對你們二老好、對志摩好的事,我想大家都知書達理,不愁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的。」

  一看到請柬,小曼立刻想到車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為他們施行他的「萬全之策」了。她心中充滿了期待。

  志摩更是滿心歡喜,裝了滿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過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的那一天。儘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難重重,

  儘管他也知道要王賡心甘情願地同意離婚無異緣木求魚,但他相信世上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後會分手,不相信命運會對他們這樣殘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