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二〇


  §1.(二十)

  從他坐在沙發裡那副如坐針氈的姿勢上,從他抽吸香煙的猛勁上,從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沒有喝的咖啡上,從那幾本攤在膝前半晌沒有翻過一頁的書本上。幼儀感覺到他心情紛亂之級。

  她有點憐憫他。

  她考慮了一下,決定在這個時候對他講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經想了好幾天了。沒有別的選擇,只有這樣。這幾天來,她獨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風暴,想也沒有想到的風暴。這種風暴對女人來說是夠不幸,夠痛苦的了。她沒有哭泣,也沒有吵吵嚷嚷,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跡。因為這算不上是什麼醜事,她甚至感到這是正常的,必然的,難以逆轉的。像一次地震,像一次戰爭。犧牲者固然淒慘,但能怨誰去?只是來得太突兀,一時難以平靜地認命罷了。

  她要講,必須在這個時刻講。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麼事,總之與紫信封有關,總之不是舒心事。她不怨恨林小姐,她還小,她對自己的情意是真誠的。她也並不十分怨志摩,林小姐比自己可愛得多。但是她決定現在講。這會使他紛亂的心緒更紛亂,緊張的神經更緊張;她會愉快的,她需要這份愉快。她畢竟是一個女人,畢竟是一個凡人。

  「志摩。」

  他沒聽見。

  「志摩。」

  「哦,什麼事?」他感到幼儀的聲調有點異樣。特別的冷靜,特別的平板。

  「我想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志摩跳了起來,「回國去?」

  「不,去德國。」

  「德國?」這時,他才完全從自己的思緒裡走出來了。「為什麼?」

  「嗯……」幼儀在選擇著自己的答語,「劍橋大學我進不去,其它學校我不想念。有好幾個朋友在柏林,不愁沒有住處。

  先讀一年德文,再想辦法進柏林大學。我想這總是辦得到的。」

  「你不喜歡這裡?」

  「是的。我不喜歡這裡。」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是的。現在我這樣說了。」

  「這是真實的原因?」

  「你想聽真實的原因嗎?英國人似乎不是那麼坦率的。」

  「哦……」志摩思忖了一會,緩緩地說:「你有決定自己行動的自由。」

  「來英國後,我對自由這兩個字,的確懂了不少。」

  志摩端起涼咖啡,喝了一口。

  「我送你去柏林吧。我也想去那裡住一段時間。」

  「你捨得?」幼儀斜睨了他一眼,「劍橋大學,史密斯夫婦,老約翰雜貨鋪——裡的香煙?」

  「幼儀,我有話對你說。你坐下。」

  「不用了。這番話,留到德國去說吧。」

  三星期後,他們到了德國柏林。

  不過,那番話,志摩沒有說。替幼僅安排好了一切,他就返回英國了。

  志摩星期六回到倫敦,第二天就去林家。

  敲了很久的門。志摩吃驚了,心「別別」地跳。

  半晌,一個不相識的老婦人出來開門。她耳朵半聾;纏了半天,志摩才弄清楚:林家父女突然回國了,上星期四走的,在倫敦雇用的僕人都辭退了,老婦人是房東派來看房子的。

  志摩只覺得一陣昏眩,差一點站立不穩。

  老婦人驚愕地望著他。

  他惘然,像一個在沙漠裡迷失方向的人,不知道該往何處邁步。

  過了好久,他對老婦人大聲說道:「我是原先中國房客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們已經走了。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可以嗎?」

  老婦人望望他,點了點頭。「您離開的時候,請把大門關上。

  這兒太冷,我到廚房去了。」

  客廳的門開著。裡面空蕩蕩的,家具全用褐色厚布罩起來了,百葉窗下著,陰暗、冷清,仿佛多年沒有人居住了。

  他掀開蒙在鋼琴上的布,打開琴蓋,隨手彈了幾個音,聲音空曠、單調、死板,像山谷裡的伐木聲。就是這黑白相間的琴鍵,在徽音那十隻纖細修長的手指下流瀉出美妙無比的樂曲;多少個夜晚,宗孟轉身去書齋小歇或寫文章,自己就坐在那邊的沙發上抽煙,聽她彈奏一首首動人的曲子……何須言談文字?這行雲流水般的旋律,回資在兩人的靈魂裡,而兩人的靈魂又在這美妙的旋律裡交融起來,他們就是這樣的相知相親著。

  人走了,房子裡一股寂寞味。他感到徽音那溫馨的生命氣息正在逐漸由濃到淡,一絲一縷地飄散、消失。

  他上樓,進了徽音的臥室。

  這才真叫死寂哪。少女閨房的神秘早已蕩然無存,那些家具就像一群被遺棄的孩童,張著空洞、可憐的眼睛,木然地瞪視著他。

  活氣,生命的活氣,從頭頂流到腳底,被冰涼的地板吸走了。

  他癡癡地站在那裡,覺得腦子、心臟、血管都鏽住了。

  他去敲響狄更生家的大門。

  老人戴著中國小帽,坐在轉椅上,交給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

  信裡,「雙栝老人」。說得很含糊:倉促返國,未及面辭,非常抱歉。

  祝學業日進。後會有期,國內再見。

  這種含糊的措辭增加了他的疑竇。他拖著疲遝的步子回沙士領去,路過雜貨鋪,老約翰叫住他,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他哆嗦著手拆開信,裡面的文字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抖著、跳著,一個字也沒有看懂。他抬頭前望,房屋、樹木、行人都在旋轉。他踉蹌一下。

  「啊,徐先生,您身體不好?進來喝一杯咖啡吧?」老約翰說。

  「不啦,謝謝您。」志摩說,「我沒什麼。再見!」

  回到家裡,扭開燈,坐在桌前,他又把信打開。

  * * *

志摩:

  我走了,帶著記憶如錦金,裡面藏著我們的情,我們的誼,已經說出和還沒有說出的所有的話走了。我回國了,倫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從柏林回來就會打火車站直接來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騰的熱情,也怕我自己心頭絞痛著的感情,火,會將我們兩人都燒死的。
  原諒我的怯懦,我還是個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將自己一下子投進那危險的漩渦,引起親友的誤解與指責、社會的喧囂與非難,我還不具有抗爭這一切的勇氣、和力量。

  我也還不能過早的失去父親的寵愛和那由學校和藝術帶給我的安寧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絕大海的誘惑,逃避那浪濤的拍打……
  我說過,看了太多的小說我已經不再驚異人生的遭遇。不過這是誑語,一個自大者的誑語。實際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條,經不住什麼風雨。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雙眼睛。上次您和幼儀去德國,我,爸爸、西瀅兄在送別你們時,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您和幼儀把頭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邊,她張著一雙哀怨、絕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顫抖了。那目光直進我心靈的底蘊,那裡藏著我的無人知曉的秘密。她全看見了。

  其實,在您陪著她來向我們辭行時,聽說她要單身離你去德國,我就明白你們兩人的關係起了變故。起因是什麼我不明白,但不會和我無關。我真佩服幼儀的鎮定自若、從容裕如的風度,做到這一點不是件易事,我就永遠也做不到。她待我那麼親切,當然不是假裝的,你們走後我哭了一個通宵,多半是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對真正的愛情幸福的追求,這原也無可厚非;但我懇求您理解我對幼儀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實是好的,您說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獲得了這種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經大大的有福了。儘管幼儀不記恨於我,但是我不願意被人理解為拆散你們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倫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遠遠的,逃回我的故鄉,讓那裡濃蔭如蓋的棕櫚、幽深的古宅來庇護我,庇護我這顆不安寧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來後再作這個決定。那樣,也許這個決定永遠也無法作出了。我對爸爸說,我想家,想故鄉,想馬上回國。他沒問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瞭解我,他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國內的來信,也有回國一次的意向,這樣,我們就離開了這留著我的眼淚多於微笑的霧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個摔碎瓦盆頭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總免不了拖泥帶水,對「過去」要投去留戀的一瞥。我留下這一封最後的紫信——紫色,這個我喜歡的哀愁、憂鬱、悲劇性的顏色,就是我們生命邂逅的象徵吧。
  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嗎?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生命裡的一切嗎?又真地奉還了您留在我生命裡的一切嗎?

  我們還會重逢嗎?還會繼續那殘斷了的夢嗎?我說不清。一切都交給那三個紡線的老婆子吧,聽任她們那神秘的手將我們的生命之線拉扯成怎樣,也許,也許……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這一段時期您也沒有好好念書,從今您該平靜下來,發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壇!

  * * *

  志摩頹然倒在沙發裡。

  就這樣的,走了嗎?他簡直有點難以相信。但這是真的,人,已經走得遠遠的,無影無蹤了,再也找不到了。不會再見到她笑意盈然地出來開門了,不會再聽到她輕輕的呼喚聲——徐兄了;再也聞不到她那如麝的溫香了。這是實實在在的,無可置疑的;詩籍鋪,福也爾,藍色咖啡館,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區的白樺林……一切都還在他的生活裡,可是唯獨徽音卻消失了,沒有了,不會再來了!

  那麼突然,那麼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後緊跟著又是一個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徹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從熱烈的希望、懇切的籲求、真誠的呼喚、信心十足的預料中將出來扔到了荒漠無垠的曠野裡,這叫一個二十六歲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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