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我將等著,能偷生時我總等著,有一天黃土埋了
  你的黑棺,眾人都離開你,忘記你,似乎一個火花爆
  裂,連最後的青煙都消滅了的時候,風晨雨夕,日落
  烏啼時,我獨自來到你的孤塚前,慰問你黃泉下的寂
  寞。

  黃心素念到這,停了停,說:「這篇《痛哭和珍》,你又在落款處堂而皇之地寫下:『三月計五日赴和珍追悼會歸來之夜中寫』……」

  「素君……」

  評梅要說什麼,黃心素擺了擺手,制止了她,接著說道:「去年4月28日,大釗同志被害,你是29號下午知道的消息,你一夜沒睡,30號淩晨,你寫了一首揭露軍閥,悼念烈士的詩——《斷頭臺畔》。這回好,更快,二天以後,就在你主辦的《世界日報·薔薇週刊》上發表了!」

  評梅聽著,原本驚愕的神色,愈發的驚愕,並且,漸漸顯出疑惑的神情。

  「素君,」她說,「我這幾段文字有什麼不對?京報社長邵飄萍,在事發的第二天就做了報導,不但登出死難者的照片,而且統統稱他們為烈士!」

  「所以,」黃心素立即說,「在劉和珍追悼會僅僅一個月之後,邵飄萍——當代報界名流,便被戴上赤化分子的帽子,拉到天橋給槍決了!報館也給封閉了!」

  評梅木然地凝視前方,一字一板地說:「像李大釗先生,像邵飄萍先生,像劉和珍:像他們那樣,堂堂皇皇地生,堂堂皇皇地死,才是我敬慕的英雄!我很想像他們那樣,做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可惜,上帝待人大不公平,它從來沒給過我這樣一個機會!使我至今還活在塵世,留在這個令我心碎的人間!……素君,你今天,莫非是來責怪我的嗎」?

  聽了評梅的話,黃心素不由得肅然起敬。

  「石小姐,」他泰然地笑笑,真誠地說,「恰恰相反,我是很敬佩你,很仰慕你的。特別是讀了你這些文章,你在我的心目中,較之於過去,份量增加了十倍,形象高大了十倍!我為有幸結識你而感到驕傲!這是我上面談到的那些文章,給我的感覺。可石小姐,你的這些文章,同時也引起了軍警密探的注意!因此,我希望你離開這座城市!我今天來,就是勸你走的!」

  評悔沉默了一會兒,她舉目向上,閉攏了她那雙美麗的黑豔豔的眼睛,白淨光潔的臉上,顯出一種莊嚴的神情,浮現出一種端莊的美,一種聖潔的美。她斂神凝望了黃心素一會兒,然後淒然苦笑一下。

  黃心素愣愣地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評梅此時都想了些什麼。

  「素君,」評梅緩緩地低聲說道、「我不是英雄,更不是大釗先生和君宇那樣的時代先驅者!我的個人生活,也只是一齣悲劇。我實在沒有可以驕傲的東西。我唯一可以在人前驕傲的,就是說我可以驕傲于人世,驕傲於歷史的,就是陶然亭畔那抷黃土,和在君宇精神指引下我寫的這幾段文字了!拋開這兩樣讓我逃遁,無疑於讓我走向死亡。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我已經接受了林校長的聘約。而四年來,林家夫婦待我又恩重如山。我怎麼能為了個人的安危而背信棄義、忘恩負情呢?」評梅兩眼盯著黃心素說,「素君,你不會為了我的安全,而溺我於不仁不義的地步吧?」

  黃心素啞然。

  他沒有想到評梅為了情為了義,簡直到了視死如歸的程度;他沒有想到評梅為了情為了義,在聽到自己身處險境的時候,卻如此坦然,如此冷靜!他聽得出,評梅剛才那些話,是真正從她感情深潭裡流溢出來的,是極其誠懇,極其高尚,極其真摯,極其純潔的!

  黃心素為了掩飾自己的驚異,隨意轉頸四顧。忽然,他發現牆上掛著高君宇贈給評梅的《陋室銘》橫幅。那是五年前評海從女高師畢業,搬到古廟梅窠的當天,高君宇送她給的。

  黃心素還發現,評梅書桌的正中,擺著高君宇的遺像,君宇手上戴著象牙戒指,以及君宇的許多遺著,和評梅整理這些遺著的文稿。

  他不由得看著評梅,看看她那只豐腴白哲的纖手上,也戴著一隻象牙戒指。他仿佛剛剛認識評梅似的,怔怔地看著她。

  黃心素今晚來的時候,只顧了念那幾篇報紙上的文章,希望引起評梅的重視,知道自己已經處境危險,儘快離開北京。因此他沒有注意到,評梅屋中君宇的那些遺物。

  現在看見了,再想想評梅剛才的話,黃心素明白了!評梅,的的確確太多情,太重義了!她的的確確做到了她自己說的:她是君宇生生死死的戀人!她戀生的君宇,更戀死的君宇!

  如今,評梅搬到這座類似梅窠的古廟裡,陳設君宇的遺像,懸掛他的遺物,整理他的遺作,為他出書。是為尋覓舊日的足跡。追憶逝去的殘夢?才把自己置身於夢幻般的回想裡,使自己生活在對往事的緬懷之中嗎?他剛才進屋的時候,怎麼沒有從這些遺跡,推想到評梅心靈深處是怎樣的呢?她這樣生活,不是把自己陷在憂鬱的深淵裡了嗎?但是黃心素明白,他是沒有辦法,也沒有力量使評梅離開這座城市的!

  唉!他喃喃地低語道:「石小姐,你知道,敵人正在追捕我:我是為了你,才冒險來的,我是為了你,才說了上面那些話的。因為……因為……我是愛你的,我才希望你離開此地的呀!」

  評梅認為,假如君宇活著,能夠看到她像今天這樣生活,像今天這樣回答素君,他該高興了吧?評梅總是想讓君宇的在天之靈得到欣慰。她的心,一時一刻也放不下君宇。她面對黃心素,想著:坐在眼前和她說話的,要是君宇該多好哇!

  她甚至有幾次想把黃心素喊成君宇了!當她終於清醒,回到現實中,認清面前坐著的,是黃心素而不是高君宇的時候,她不由得苦笑了!

  哦,這個京都才女,原來還有這樣一顆割捨不斷的愛心!

  「素君,」評梅說,「你和君宇,是從事著同一事業,我因此而特別地敬重你。我曾讓小鹿轉達給你這樣的意思:我如果接受了你的愛,即使我的人是屬￿你,而我的心卻依舊是屬￿君宇!這樣,你是不會得到幸福的。素君,你想,我有這樣的心境,我有這樣一顆破碎的心,我怎能接受你那顆純潔高尚的心?那樣做,不是使我的良心更多了一份罪孽嗎?我欠君宇的債,今生已經還不清了!還要我再欠你的嗎?還要我已經疲憊的心,再增加負荷嗎?」

  「評梅,」黃心素有些激動,換了稱呼,臉也紅漲起來,「評梅,你怎麼能這樣想?這是……」

  「請你不要打斷我的話,素君!」評梅沉靜地說,「你也許會認為我迂腐,認為我是舊禮教、舊觀念的俘虜,至今沒有掙脫舊道德的枷鎖,可能你是對的。因為我一向認為我是封建社會的反抗者,又是它的犧牲者。可我在感情上,無論如何也丟不下君宇!我是要把我的青春,我的愛,我的心,要把我的一生,都拿來祭獻給君宇!君宇值得我這樣做!」

  黃心素看著眼前這個俊俏的姑娘,聽著她說的話,直覺得她確是可敬可佩,可感可慨!

  評梅歎了口氣,把那雙帶著長睫毛的眼睛抬起來,同情地看著黃心素:「素君,我是個不幸的使者,我只能佈施悲哀,散灑痛苦,給愛我的人帶來不幸。與其這樣,不如就讓我這個不幸的使者,把不幸留給我自己吧!」

  漸漸地,院裡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嘻笑聲,說話聲。學校上晚自修的女生女教員回來了。然後,就是在院裡的洗漱聲;然後。又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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