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五八


  石評梅想到這裡,不覺心中傷感,扶著那塊石碑,落下淚來。

  高君宇見石評梅說著說著,一會兒沉默下來,工夫不大,便又落下淚,對她心中想些什麼,大致也猜到了八九。他神神她的衣袖,順著她的思路念道:

  花謝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閨中女兒惜春幕,
  愁緒滿懷無著處。

  評梅一楞,掉過頭瞅著他:唉?這個人真怪,他怎麼知道我站在香塚前落淚,心中想到的卻是林黛玉的葬花詩呢?是偶然的巧合.還是他原本就思路敏捷,看人看物入木三分,深邃確當呢?

  「評梅,」君宇挽住她的手,往葛母墓那邊走去,「評梅,你的淚,什麼時候才能流完呢?」

  「到死!到死,也就流完了。」

  評梅陰著臉,又說:「你剛才也念了幾句《紅樓夢》裡林籬五的葬花詩,是因為猜到了我的心思,故意念那麼幾句,來恥笑我的吧?」

  「你想到哪去了?故意是故意,但決沒有取笑的意思。」君宇誠懇地說,「你正當青春韶華,身體健康,為什麼動不動就傷感落淚?為什麼動不動就輕易地想到死呢?記得兩千多年前,所羅門王曾有句名言:心情舒暢乃是最好的藥物,垂頭喪氣足以使骨髓乾涸。評梅,憂鬱會使人心碎的呀!」

  評梅深深地歎口氣,自語道:「唉!紅顏薄命,自古亦然。」

  「你已經不是林黛玉所處的時代……」

  「是的,可我,是人,是個女人,感情最熱烈,素志卻最堅決。這種矛盾,必然使我的一生,成為悲劇!」

  君宇本來就想就此大聲疾呼,讓她放棄獨身這逆反人性的素志。但是考慮到,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服她的事,便只說:「評梅,『薄命』,『厚命』,我以為,不是以人的壽命長短而言。你聽:『漢家宮闕斜陽裡,五千餘年古國死,一睡沉沉數百年,大家不識做奴恥……願從茲以天地為爐陰陽為炭兮,鐵聚六洲。鑄造出千柄萬柄寶刀兮,澄清神州。上繼我祖黃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數千餘年國史這奇羞!』」

  評梅仰臉看著他,疑惑地說:「這是秋瑾的《寶刀歌》呀!」

  「是的。」君宇的神情極為嚴肅,「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清朝簽訂了喪權辱國的『辛醜條約』,秋瑾義憤填膺,作了這首《寶刀歌》,說出了民眾的心聲。你再聽:『漫雲女子不英雄,萬里乘風獨向東。詩思一帆海空闊,夢魂三島月玲瓏。銅駝已陷悲回首,汗馬終慚未有功。如許傷心家國恨,那堪客裡度春風?』」

  評梅輕聲道:「這還是秋瑾的。」

  「是的。」君宇的神情十分認真,「她東渡日本,尋求富國強兵之道,結識了許多留日學生中的革命者,她身在海外,懷念祖國,憂時念亂,心切情真。評梅,你再聽:『萬里乘風去複來,隻身東海挾春雷。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評梅仍舊輕聲道:「也是她的。」

  「是的。」君宇從未有過的嚴肅認真的神情,已使評梅微微有些驚異,「她的詩,豪情洋溢,激勵人心。她決心回國,參加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活動,推翻清政府:被捕就義時,年僅三十歲。評梅,你說她是薄命呢,還是個不死的英雄女子?」

  評梅默然,沉思不語。

  高君宇說評梅的詩文,反映了「五四」退潮時期許多青年的苦悶,用哀怨的聲音控訴了黑暗的現實,揭露了封建制度和吃人的封建禮教。但是過於感傷,苦悶,頹唐,不能激勵人向、前,不給人以振奮;不像秋瑾的詩,振撼人心,鼓舞人獻身報國!

  高君宇器宇凝重,神思穩健,心地豁達,言語誠懇,性情直爽。他是用赤誠的心,用真摯的情,在和評梅交談,在批評她的作品,他勸她多讀李大釗先生的演說、文章,多研究魯迅先生的作品。

  「評梅,」他說,「你才華橫溢,應該用你的筆,鞭笞反動的,揭露黑暗的;歌頌正義,歌頌光明,歌頌推動歷史前進的英雄!評梅,記得我有次帶你來陶然亭慈悲底,見到的長辛店的那些工人嗎?在兩年前的『二七』血案中,他們大部分都犧牲了,他們是真正的英雄!你都見過的!」

  評梅的性格特點中,也有孤高自負的一面。君宇是十分清楚的。報刊上讚揚這位女詩人的文章,連篇累牘,而他卻是批評。他準備她生氣,惱火,不理睬他。可是出乎意外,評梅聽完他的話,突然抓起他的手,緊緊地握著,眼睛裡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深情蜜意,久久地凝視著他。

  「謝謝你,朋友!」評梅有些激動,「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停了停,她又說:「可是過去,吳天放對我的詩,只是一味地奉承,吹捧!……」

  大概想起了傷心的往事,評梅不願再說下去,扭過臉,瞅著葛母墓附近那一片空曠的雪地,神情有些淒然。

  君宇有意把話岔開:「你有才華,前途無量。我不能和你相比,我的病……」

  他突然打住話頭兒!他知道,他也許病入膏盲,將不久于人世了。十年前,他因為和封建家庭的包辦婚姻作鬥爭,落下了咯血的病。後來,每當操勞過度,就咯血。去年陪同孫中山北上,過於緊張勞累,途中多次咯血。一到北京,便大病不起,咯血不止。這次出院,克利大夫要他絕對靜養半年。可是在這風雲多變的歲月,有多少事情在等他去做呀!他是國民會議北京促成會的負責人之一,全國促成會代表會三月要召開,他哪有工夫靜養?他怎麼能靜養?他只有把沒有咯完的血,咯完才拉倒!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離開這個人世!

  「評梅,」他異乎尋常的平靜,「北京城這個地方,全被軍閥權貴們糟踏得烏煙瘴氣,肮髒不堪。只剩下陶然亭這塊荒僻的地方,還算乾淨了!」

  他指著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邊一塊臨近蘆蕩湖水、背依樹林土山的空地說:「記住評梅,倘若你是真愛我的朋友,我死後就葬在那裡!讓我離開那座被軍閥權貴們,糟踏得目不忍睹的偉大死城吧!朋友,請記住,我今天就把我身後的事情囑託給你!」

  君宇想到評梅固執的「素志」,和自己難以久活的病體,深深地歎口氣,舉目向上,像是說給評梅聽,又像是自語:「我是生也孤零,死也孤零!我死後,只合獨葬荒丘!」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評梅此時感到的,並不是君宇死前的悲哀、傷感和絕望。她反倒覺得是一種英雄末日的悲壯,反倒使她有些振奮!她側臉看看君宇,君宇仍舊在舉目觀天,仍舊陷在沉思之中。她便笑著喚他:「喂,朋友,回來吧!」

  高君宇仿佛從悲倫的深淵裡醒過來,帶著歉意的神情朝評梅笑笑。

  評梅繼續織她的毛衣,君宇仍舊給她拿著線球。當他們走到城根的時候,評梅正織著的毛線,突然覺得繃緊了,織不動了。回頭看時,只見君宇手裡攥著線球,正在用手杖往雷地上畫著什麼。

  評梅走過去,低頭瞅瞅,雪地上,手杖畫出的是「心珠」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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