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三〇


  吟梅進得屋來,站在書桌旁,只是瞅著評梅默默地微笑。評梅下了床,走上去握住她的手:「吟梅,你怎麼來了?是求我寫詩作畫的嗎?」

  「不!」吟梅笑著說,她的笑甜極了,美極了,「我是來向你辭行的!」說著,她拉著評梅的手,並肩坐到床沿上,「梅姐,我們真真算做是青梅竹馬的情誼了,我怎麼也割捨不下!即或我撒手歸去、也得先來和你告一聲別。梅姐,我是愛你的,如同你愛我,在家鄉,只有你疼我,可憐我!如今我就要和你永別了,我只有一件心事放不下……」

  不待吟梅哭,評梅先自流下了淚:「好妹妹,你說吧,我一定替你辦去就是了。」

  「梅姐,」吟梅撫摸著評梅的手說,「一個少女,最痛苦的,是不能愛其所愛。我是父親強迫我出嫁的,沒有一點愛情可言。我是憂鬱苦悶而死。臨分手,梅姐,聽妹妹幾句話吧!」

  評梅流著淚,點點頭。

  吟梅說:「梅姐,你自小孤傲,以澹泊高潔而自詡。可你知道,孤傲容易使人感傷,高潔常常潛伏著悲哀。梅姐,韶華易逝,人世倥傯,今日是紅顏少女,兒女柔情,轉眼便是明日黃花,萎謝凋零。把心靈的創傷,當著一把禁錮自己情愛的鐵鎖,拒絕把愛再獻給任何一個真正愛你的至誠男子,這樣,是既毀了自己又毀了別人。到頭來,落得觸目蘭摧,遺恨千古!只能於荒郊野嶺之上,把自己粉碎的心瓣,淋漓的血痕,來祭奠情人無語的孤墳。在殘陽照臨的墓碑旁,尋那舊日的足跡;在冷月籠罩的荒家四周,覓些凋零的殘夢!梅姐,好自為之,我放心你事業上會有成就,我只擔心你不愛惜自己的青春,錯把獨身當高潔!……梅姐,我去了!今生不能相見,只好在黃泉路上相逢……」

  吟梅說完,起身便向門口走去。評梅想喊她,喉頭仿佛有什麼東西堵塞,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她便追了出去。吟梅在前從從容容,飄飄欲仙。評梅在後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就是追不上。不知迫了多遠,也不知追了多久,吟梅不見了,而她自己仍舊在追呀追!仿佛是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上跋涉。烈日炎炎,乾渴難耐。她想喝點水,沒有!她看到前面不遠有一片綠洲。綠,是生命的象徵;有了綠,就有生命。她艱難地向那片綠洲爬去。但是,當她好不容易爬到了跟前,那片綠洲不見了,卻只見一堆骷髏。一群饑餓的老鴉,在它的上空盤旋,不時地發出嘎嘎地叫聲,評梅無力地撲倒在沙漠上,呢呢喃喃地叫著:「水……水——!」

  圍在古廟「梅巢」評梅床頭的醫生和朋友們,高興地叫起來:「醒了,醒了!」

  「評梅醒過來了!」

  「水!快,拿水來!她要喝水!」

  小鹿趕忙倒來一杯水,扶著評梅的頭,喂她喝了半杯。評梅微微睜開了眼睛,看見是小鹿,看見了周圍的人。她想到在漂泊的異鄉,在冷寂的病榻上,在她瀕臨死去的時候,她的摯友,她的朋友,她的同事,她的學生,都在她的身邊,她不覺一陣心酸,感動得流下淚來。

  「我,我怎麼啦?」評梅艱難地低聲說:「我……我是……病了嗎?」

  是的,她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開始,第一天,評梅沒有去上課,中午學生來找她,才發現她病得不省人事。這才通知校方,通知朋友。校長林碩儒也來了。小鹿也把高君宇找來了。虧得高君宇,給她請來一位德國大夫,仔細診斷的結果,確定評梅得的是一種急性傳染病——猩紅熱。高君宇已經根據大夫開的處方去買藥了。

  評梅聽了小鹿簡單的敘說,閉上眼歇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哦——,君宇,他……他也來了嗎?」

  小鹿點點頭。

  「他知道我病了嗎?」評梅說,「是你告訴他的嗎?」

  小鹿點點頭:「他一聽說你病了,急得什麼似的。剛才看你昏迷不醒,嚇得他差點兒哭出來!」

  評梅說了句:「難為他了!」便把頭轉向一邊,停了一陣子,又轉過頭說:「唉,真是病來如山倒哇!我知道這次病得不輕!」

  正說著,君宇抓藥回來了。

  人們問候了一陣子病情,讓她好好安心靜養,說學校的課程林校長已經聘請了教員代課,不用她掛心,等等,然後才陸陸續續地走了。

  評梅見高君宇手裡棒著藥,滿頭大汗,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腳步之急促,心情之真切,仿佛晚來一步評梅就會撒手離去,跌進泉台!小鹿心裡,真是同情高君宇。

  高君宇和小鹿,幫助給評梅喂了藥。小鹿下午還有一堂文學史課,便簡單地給高君宇交代了一下,說上完課就來,便匆匆進回石駙馬大街,回女高師紅樓了。

  評梅吃了藥,安靜地睡了一會兒。不久,便在睡夢中時而驚叫,時而呻吟,時而昏睡。高君宇急得一會兒跑到床前低聲呼喚她,一會兒在屋中間距來踱去。直到黃昏,評梅才安靜下來,沉睡了。

  小鹿下了課,雇了輛洋車,又急忙趕到「梅巢」。看到評梅安靜地睡了,她這才放心。

  「高兄,」小鹿坐到籐椅上,低聲說,「我給你帶來幾塊點心,從西單牌樓『桂香村』買來的。」

  不知是評梅的病,使高君宇感到內心煩悶;還是長時間以來,評梅在感情上始終回避他,使他感到惆悵呢?他看看小鹿拿出的點心,只是點點頭,便轉身踱到外屋門口,扶著門框,往外凝望著。

  門外窗前,一株白丁香,一株紫丁香。頭幾天高君宇來時,兩株丁香,正是花期,嬌豔喜人,花香撲鼻。幾場春雨,眼下花事盛期已過,有的花朵已經開始凋落了。

  他想,人的生命,如同丁香的花期,也是極其短暫的。人們常說:人生不應虛度!可怎樣才算不虛度此生呢?我以為,事業的進取是第一位的,但是沒有美滿的婚姻愛情,也不能說就沒有虛度。至少是人生的一大缺陷!我自己會怎樣?評梅會怎樣?我與她會怎樣?……唉!

  「高兄,」不知什麼時候小鹿站到他身後,手裡拿著點心,「高兄,別歎氣了。吃了吧,看餓壞了身子。梅姐知道你為她一天沒吃東西,她該難受了。你既然那麼愛她,何必要讓她難過呢!」

  高君宇沒有說話,默默地接過小鹿手中的幾塊椒鹽烘糕,默默地回到裡屋,默默地吃著。

  小鹿給他倒了杯開水,讓他坐到書桌前的籐椅上慢慢地吃。看著他滿面愁容,小鹿關切地說:「高兄,苦了你啦!」

  「苦了你啦」,這句話不單指高君宇為評梅的疾病奔波操勞;還包含著因為他得不到評梅的愛,以及小鹿深切的同情。

  高君宇依舊沒有說話,他完全理解她這句話的含義,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晚上,評梅清醒了些。門房何媽特地為她做了碗熱場面,臥了倆雞蛋。評梅只吃了幾口,又睡了。

  就這樣,評梅有時清醒,有時昏迷,大約過了一周,方才漸漸好轉。這一周,門房的何媽、玉玲,常做些可口的飯菜;高君宇和小鹿輪流值班看護;女高師的校友,師大附中的教師、同學,小鹿的朋友,君宇的朋友,也都常常來看望評梅的病。甚至遠在安徽中學任教的廬隱,也來信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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