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滄桑九十年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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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起,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步步向中國進攻,蔣介石卻一味妥協退讓,集中大軍向共產黨進剿。但江浙一帶,尤其是上海、蘇州等京滬一線地區,自「一二八」後,已忘了日人屠殺,有錢的仍然花天酒地,當官的仍然醉生夢死。蘇州成了真正的天堂,有錢、當官的都在蘇州買地建房,另築別墅,有的金屋藏嬌,有的貪圖隱居,以便幕後操縱,有的躲避流氓綁票,加上蘇州原有遺老遺少,都在這裡安享樂園。蘇州在上海、南京之間,交通方便,最重要的街窄、橋多,不通行汽車,使上海等地盛行的綁票殺人案件難以發生。吳儂軟語,服務周到,人人視為天堂。東吳校園充滿世外桃園的氣氛,學生們課堂之餘,談情說愛,吳宛茶館聽書吃小吃,元妙觀,觀前街,茶樓酒舍,一派太平景象,哪裡還想到「炸進來,炸進去」的現實。我雖在這天堂裡,也享受了世外桃園的生活,但於心不甘,也寫了些小文加以諷刺,我記得我寫了一篇雜文,叫「哀莫大於心死」,登載在上海《民國日報》副刊上,表示我當時的心情。 當李頓調查團來華,正是「一二八」上海抗戰停戰後,這個團也來杭州,名為考察,到杭州車站時,一些所謂當地知名人士上車要求接見,申訴意見,杭州學生也有去的,我那時正在之江大學借讀,也趕去參加了,李頓調查團的成員在車廂內見過知名人士後,還走到車廂外來與站台上中國群眾見面,我們一見到他們就自動的呼口號反對日本侵略,這也算是表達了中國人心願。後來李頓調查團報告發表,國聯決議案都對中國不利,揭示了國民政府依賴國聯外交的失敗,當時有報紙講弱國無外交,我對之不同意,認為不是弱國無外交,而是弱國更需用外交以自強,並舉西方德、意國家統一利用外交的事例,寫了篇雜文「弱國無外交嗎?」登載在《民國日報》副刊上。這兩篇短文表現了我當時對國家大事的思索。 國聯發表了李頓調查報告,接著通過決議案,國民政府接受了,中國學生卻極不滿意,許多報紙發表意見。一種是站在政府立場表示國聯的報告雖然有缺點、錯誤,但說日本無理由說是自衛,又不承認「滿州國」還是好的可以接受,反對的說該報告偏袒日本,誣衊中國,提出國際共管東北自治,是英、美、日出賣中國的陰謀,中國人民不能接受。我寫了一篇評論該報告的長文,從日本侵略的事實、國際法的原則,國際上關於中國的公約,以及英、美、法從「九·一八」事件來對中國與日本的政策和中國的實際情況(主要是人民的意願)幾乎是逐章逐節的批駁李頓的報告。 這篇文章登載在1934年的《東吳學報》上。這個學報並不對外發行,只是東吳大學的學術刊物,與各大學及學術團體交流,在社會上、學術界上影響很小,幾乎不為人知,而在東吳校內卻頗受重視,但也只在某些真正讀書研究學問的學生中受到重視。這個學報創刊不久,多數登載先生們的有關自然科學方面的文章,我的文章能在上面登載,說明學校當局對此文的認可。由於以上的一些寫作,我作為一個研究學術的學生地位在東吳就被公認了。從此,運動場上我足跡少了,坐圖書館的日子多了。 東吳大學政治系的教學令我極不滿意,但是我對國際法、國聯關係、各國政府與政治這三門課程很有興趣,還曾想過將來要當一個外交家。東吳大學圖書館很可憐,藏書太少,特別是中文書藉,但訂了不少美國雜誌。當時我的求知欲與做專家的想法很強烈,大量的讀看圖書館有關的書。有本美國的《外交季刊》雜誌,我每期借來看,各國政府與政治,按照書中的引導,使我對英國的議會政治制度較為信仰,覺得美國的總統制不及「巴力門」(即英國的議會政治)。由於在課堂上聽先生講太無意思。我上課就看自己愛看的書,不去聽老師講些什麼。有一次上一個美國老太婆講的國際關係課,她叫我不要看課本外書,要聽她講,其實是念課本,講話很不客氣。我受了批評很惱火,想要治她一下。 於是在下次上課時,我就提一個問題,為什麼美國在美洲講門羅主義,說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而在中國卻要講門戶開放主義?她一時答不上來,反而惱羞成怒,說這是美國的政策,她有愛國心,不容許反對她國家的政策。她自己也不能自圓其說,面紅耳赤地下課了,從此她再不在課堂上耍威風了。我找了一條整治這種不學無術的「教授」的辦法,在課堂專門找幾個棘手的難題問他,使他(她)知道學生的厲害,然後在課堂上就不干涉你了,他(她)講他的,我看我的,互不干涉,當老師的完成了他們的教學任務,當學生的幹自己的事,他得薪水,我得學分,和平共處。我在東吳大學三、四年級的學業就是這樣完成的。我利用上課的時間翻譯了一本英國人寫的《意大利政府與政治》。這本書是應上海文華美術圖書出版公司的約定翻譯的。該公司忽然要出一套政治叢書,由清華大學教授陳之邁主編,利用我這廉價的學生翻這本書,後來在我畢業前1935年初出版了,可憐我翻這本書只得了150元稿費,另一面我卻因此而在東吳四年級班上得了名,我滿足這個小小的名氣。但我並不喜歡這本書。 我在學習各國政府與政治課程中,基本上只讀了兩本書,一是講英國的,一是講美國的,還有一課比較政府,雖然講了歐洲大陸其他國家的政府,但不脫英美兩種制度。吳之芳講的中國政府與政治,不要說受到其他教授的批評(如清華大學陳之邁教授寫過一個書評,貶低他書的價值),連我也看不起,我曾在課下與同學們閒談時徹底地批判它。我當時的政治思想是崇拜英國的議會制,認為巴力門民主是較好的政府組織與政治,政府及其政策由國家多數人的意見為主,是真正的民主。意大利曾亡於德沃,後來由三傑主張獨立自主,其愛國行為受到尊敬,但意大利不統一,政治糾紛鬧得不安寧,最後墨索里尼進兵羅馬,用法西斯手段統一全國,組織棒喝團,實行獨裁,意大利才能在歐洲大陸上成為強國之一。 意大利的復興成為當時研究國際政治的一個課題,為國民政府中一些人所宣揚,尤其是某些有背景的報刊所鼓吹,極力主張中國要富強必須走意大利法西斯主義之路。英國人寫的這本書是同情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的,我翻了這本書而且出版了,不也是贊成法西斯主義嗎?雖然這本書根本賣不出去,它的影響太小,我這個主張英國議會民主的人卻翻了這本書似乎不可思議。1934年正是日本積極侵華,國民政府妥協投降,鬧什麼中日親善之際,目睹國家軟弱、受強敵欺淩,而又不統一,假若出一個墨索里尼把國家統一起來,抵禦外敵使國家強盛也未嘗不好。這是當時我思想中的矛盾心情。 在蘇州東吳校園裡七年多的生活與受環境的薰陶,我已相信資本主義的思想了。雖然讀世界史,知道由中世紀走向民族主義國家的形成經過,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殘酷掠奪與血腥歷史,但個人自由主義得到勝利與發展,放任主義laissez-faire是我信仰的主義。認為不要外力干預,人人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工作去奮鬥,最終能達到極好的世界。這正是資本主義自由主義時代的思想,我接受了這種思想,而且在我學校生活中、讀書研究工作中得以實行。這個思想影響我很深,可說是根深蒂固的,後來我逐步瞭解了共產主義、集體主義、無產階級的專政的理論,並從事革命工作後我費了很大的勁想通個人放任主義的不對。但是在某些情況下以發揮個人的才智與能力為理由我身上仍然帶有放任主義的痕跡,這是後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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