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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遙遠大巴山

  1.大巴山裡一小村

  §家在小三峽

  我原名佘貽澤,與佘太君同宗。投身革命後,為了掩護,更姓換名楊公素,時間久了,便一直沿用下來。其中來由,後面會講,這種情況在我們這一代人中很普遍。

  我家住在四川巫溪縣大寧廠兩河口對岸劉家坪。這一串地名表示那是在川陝鄂三省交界大巴山脈的崇山峻嶺中一個小村。巫溪是巫山之溪,地圖上畫著大寧河,也就是現在著名的小三峽。巫溪縣城在小三峽的盡頭,大寧廠又在大寧河的源頭,再深入進巴山裡面有東溪河、西溪河,兩河交界處的一個小鎮就是兩河口。這一串敘述,說明我家是在大巴山的深處,河流的源頭。山高水小,道路崎嶇。

  劉家坪在兩河口對岸,不是一個村,只是我們一家和一家佃戶。為什麼單單在這偏僻地方住家呢?原來這一帶足踏三省,山裡可生長寶貝,黃連、生漆、桐油、當歸、黨參、杜仲等值錢的山貨,就產生在這片山裡。我父親不是農民,不是地主,是販賣這些山貨藥材的商人。由於藥材生意好,做的人很多,我父親就把家搬到更接近山貨生產之地,可以更多更便宜的收購它們。

  我不是在劉家坪生的,但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直到13歲離開。小時在這山溝裡長大,山是那樣的高,那樣的險,出門見山,每天見太陽的時候不多。

  我們從小就生長在崇山溪水中,對那高山清水發生濃厚的興趣,知道深山老林裡有不少野獸和稀奇的東西。我見過兔子、野雞、野豬、狼等等動物,聽說有豹子、狗熊,我卻沒見過。看見最多的是蛇,大大小小,青竹花白的蛇,走山路隨時都可遇著。我打死過一些蛇,但是我還是怕蛇。有一次見著兩頭蛇,其實是兩蛇交尾,纏在一起,乍看是兩個蛇頭,我把它打死了。我們那裡的傳說,見了兩頭蛇要倒黴,只有打死才可免災。

  每年秋天,莊稼成熟了,野豬和熊要來偷吃玉米(包穀),大人們組織起來去守夜,打野獸,我也跟著去過,還曾打死一隻野豬。山給我的記憶是高不可登,厚不摸底,山頂上是啥樣,山那邊是什麼地方,對我是個謎,總想翻過山去看看。一到秋天,藍天白雲,秋高氣爽,就觸發了我們爬山的興趣。小孩子腿勤身快,專找小路,或者沒有路也爬山玩,山路越陡險越好玩。我們爬坡如履平地,穿林不怕馬蜂,常常追逐野雞灰兔,玩得滿頭大汗,渾身污泥,樂得不可開交。但是從來未能翻過山去,看看山那面是什麼。山是爬不完的,爬了一層又一層,永遠爬不完。

  水是那樣的吸引人,清澈見底,可以見到水底的石頭,條條小魚。東溪河、西溪河在我家山岩下交匯,形成很大的漩渦,那是人們顯露游水身手的好地方。有人能夠順著大漩渦下到水深處,又隨著漩渦遊出來,真令我羡慕。我也特別喜歡玩水。到了秋天,洪水暴發,兩岸河水猛漲,上游的樹木房屋被洪水席捲而下,溪河忽然變成吞沒人物的怪物,我們只能站在岸上遠遠的看著,連岸邊都不敢去,更不敢玩水了。可是在平時,水幽幽流著,那樣的勾引我們小孩子,過河時,常常脫下褲子鑽進那清柔的溪水中遊玩一會。

  就是在冬天,也要把鞋子脫了,光腳去洗洗。小時在大巴山裡,對山總感奇怪,不知山裡有什麼。對水卻是親切的,在它不發怒的時候,時常去擁抱它。可是玩水卻使我吃了不少苦頭。想游水,沒有人教,自己去劃水,學的是狗刨,一不小心就吞了幾口水。有一次鑽到一條小木船肚子底下,遊不出來,一連吞了幾口水,快淹死了,那位撐渡船的李麻子把我救起來,回到家,又遭到父親狠狠地罵了一頓,還打了我。他是絕對不許我玩水的,說是要淹死。可打罵制止不了我,仍偷著去玩水,但始終沒有學會。後來在蘇州東吳學校的游泳池裡才學會了新式的游泳,我在自由式和跳水方面很有點成就,還曾當過基督教學校學生夏令營的游泳指導哩,那自然是以後叨年代的事了。

  §家父小財東

  父親是個左手無名指頭扭斷了的中年人,在我的印象裡,蓄著八字鬍,手拿旱煙竿,對我們很威嚴,我們小時都怕他。聽說他很有本事,能幹。他是我祖父的大兒子,叫佘翼鳳,號歧山。據說我們家原是湖北咸寧人,在明末清初,張獻忠大洗四川,殺死了幾百萬人,清政府下令叫湖廣填四川,我們佘家才來到四川。雖然來川已二百來年,據說還同咸寧有來往,我們老家在咸寧有祠堂,有家譜。我小時曾見過那家譜,什麼內容當時也不了然,現在更忘得乾淨了。當我祖父那一代時,他在大昌——巫溪去巫山中間的一個鎮子,開設一個土法制紙廠,那是用水沖木頭棒打碎竹、木片變成紙漿的,父親就是在喂竹、木塊時被水磨沖斷左手指的。後來,他不於這行,改做生意,收買大巴山裡出產的山貨,打好包由船周轉運去宜昌、沙市,那裡有洋行專收買這些山貨。賣了貨又買京廣雜貨,主要是布匹、日常用品,少數奢侈品如金銀手飾、綢緞,再以這些貨物去換山貨。這種生意人,我們那裡叫跑下江。父親由此很賺了些錢,養活了一家人。

  我記得父親有四個兄弟,沒有姐妹,他的幾個弟弟除老三、老四外,都不爭氣,既不好好讀書,又不務正業,吃喝玩樂,全靠我父親一人奔波養活。祖父由大昌搬到下方鎮,兄弟們鬧著分家,父親就帶著我們一家人來劉家坪住下了。他很吃苦耐勞,做生意又有辦法,賺了錢,一面繼續做生意,一面買了一些田,當了資本家兼地主。大約在他四十歲以後就不自己跑下江了,這個任務就由我二哥佘克明擔當起來。大哥佘燕昌在夔府(現在叫奉節縣)中學讀書。二哥從小就跟著父親做生意,很精明能幹,二十來歲就獨自去下江擔任父親的角色。父親就在家掌舵,他同四川一些土財主一樣,抽上大煙,公斷鄉里糾紛,做起老太爺來了。他對我們管教很嚴,家教很多。在我記憶中他是希望大哥和我多讀書,走「讀書人」的路。對二哥和三哥,看他們有辦事能力,就希望他們走做生意的路。他似乎是有計劃有目的的教育他的孩子們。他是新起的財主,曾經同人發生糾紛打過官司,因為沒有勢力花了不少錢才把官司打贏了。

  他在兩河口鎮、山裡鄉村一帶是個財東,又常跑下江,有兒子在外讀書,有產有田又有人,自然是鄉紳。父親當過團總,小時不知道那是幹什麼的,後來才知道是當年打「長毛」時留下來的鄉勇組織,有事時(這個「有事」的意義,在我小時只知是出了土匪)召集一些鄉親保護地方平安。四川,特別是像我們那些山裡,有很多人去當兵,也是出棒老二(土匪)很多的省份。大的土匪管不了,本鄉本土的小盜小偷卻由鄉勇管。父親當團總時大概是管這些人的。

  可是一個小小的鄉團總,受不了上面當官的敲詐,就是接待吃喝也受不了,所以他後來辭了不幹了,專做生意,當地主收租,在地方上小有聲望。他這個鄉紳地位,不是由於讀書,更不是參加過科舉取得的。我的大姐嫁給開煤窯的楊家,她家有點錢但地位不高。二哥娶了縣裡顏家女兒,顏家曾在外縣當過一任縣丞,在我們縣裡已是紳士了。三哥娶的下方壩黃家女兒,她父親雖然是個不入學的士子,府試沒有考上當不了秀才,但是讀書人,在上方壩一方也是位鄉紳。我家同這些「紳糧」結成姻親關係,父親在本鄉的地位也提高了。他的目的是要借此勢力來保護他的家和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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