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從家鄉到美國 | 上頁 下頁


  我不記得他們放鞭炮沒有,可是記得他們吹號②打鼓。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從家裡住的地方兒走到外頭祖父坐堂的地方兒,我從右邊兒出來往左看,就是往東南看,看見那月亮好像月牙兒似的,可是又不像平常的月牙兒。趕月牙兒越變越小,後來小到應該沒了的時候兒,他並沒有沒,反倒變成了個紅紅的一個大圓的,看著都怪害怕的。那時候兒自然也沒人給我講什麼折光作用把全地球四周的晚霞都射到月亮上,把整個兒月亮照紅了。橫是那時候兒就是有人講給我聽,我也聽不懂的。可是那陣子我對天上的東西總是喜歡看,也喜歡跟人家問。這一次看月蝕的經驗自然更是格外清楚。

  ②「吹號」就是吹一種長的銅喇叭。

  剛才說的那些想得起來的事情,不管裡頭是有變動的還是不動的,每一景一幕都是有一定日子的一次的事情,並且最後講的看月蝕的那一幕還是查得出日子來的呐。但是另外有一種小時候兒的回憶,雖然記得的也很真,可是不是一回頭兒的事情,是常常兒有的,許多回的,做慣了的事兒。比方我們家裡每到過年的時候兒到處都紮了彩,家裡還掛了祖宗的影像。對我們小孩兒們頂要緊的自然是有「好得兒」吃,糖啊,乾果子啊,團子啊,常常兒吃到給肚子吃壞了才歇。除了吃的以外,還有過年的時候兒各種的玩兒的事情:放花呀,放風箏啊,擲骰子啊,先是大人們玩兒,趕大了一點兒就我們自各兒也玩兒。頂舒服的事情自然是不用上學。

  從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到正月十五元宵,一共放二十多天的學。那時候兒我們又沒禮拜,又沒暑假,除了五月五端陽,八月半中秋,有時候兒還有九月九重陽只放一天以外,就只有過年才放這麼長的假。所以在我們小孩兒們的心裡頭總覺著過年是一件大事情。我總記著我小時候兒過完了年沒多久,也許還是夏天,有時候兒過了年才兩三個月我就走出走進的跟我媽鬧,說:「怎麼老不過年?怎麼老不過年?」——「剛過了年嚜,怎麼又要過年?」過了一陣子我又哼嘰哼嘰的鬧著說:「老不過年!老不過年!」這句話不光是現在寫那些時候兒的事情才回想起來的,後來到我大了一點兒,十幾歲的時候兒也常記得這句話,並且還覺著很可笑。

  還有一樣事情我小時候兒常常兒有可是說不出哪一回的,就是我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兒不肯上床去睡,他們大人們就說:「快睡,快上床去,不去回頭ㄔㄨㄔㄨ子來了!」我也不知道ㄔㄨㄔㄨ子是什麼東西,他們也不告送我什麼叫ㄔㄨㄔㄨ子,橫是聽他們說的那種害怕的聲音,想來ㄔㄨㄔㄨ子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過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怎麼覺著我認出來ㄔㄨㄔㄨ子是什麼東西了。那時候兒我們平常總點著油燈過夜。晚上做事就把燈芯掭出來一點兒,睡覺要是點著燈過夜,就把他掭小一點兒(要是跟洋蠟比起來還不到一半兒那麼亮)。那麼燈芯一掭低了,火苗又小又晃悠,所以在頂篷③上就有繞來繞去的黑影子。我就認定了那就是ㄔㄨㄔㄨ子在那兒ㄔㄨ來ㄔㄨ去的了。頂奇怪的就是我雖然一小兒就膽兒小,怕鬼怕黑什麼的,可是他們拿ㄔㄨ子嚇唬我,我並不大害怕,有時候兒還覺著有點兒好玩兒呐。

  ③從前北邊房頂裡面不用頂板,多半是紙糊的,所以叫「頂篷」。

  我們在北邊常常兒攢古錢玩兒。大人換了一吊一吊的錢來,我們小孩兒們就鬧著要先讓我們解開了找古錢。有時候兒連我媽都夾得裡頭湊熱鬧。那時候兒一吊錢雖然不滿一千個製錢,可是也有八九百,不像後來「說大話用小錢」,管一百錢就叫「一吊」。一吊錢裡頭找找總找到有個把很古的錢,像很深顏色的五銖、半兩,什麼的,就不是真正漢朝的錢幣,總也是很古的。古錢裡頭見的最多的是元豐通寶的錢。這雖然是宋神宗時候兒的錢(元豐是西曆1078到1086),可是還是很多。我們認古錢有個很容易的法子,就是看反面兒有字沒有。反面兒是滿洲字的就是清朝的錢,反面兒沒字的就是古錢——除了寬永錢也不是清朝的錢,也不是古錢,是日本的錢,不知道怎麼到中國來了這麼多。

  玩兒錢玩兒錢,有一晚上差一點兒玩出了大事情來。我小時候兒平常不大拿玩意兒擱得嘴裡的。不知道怎麼那天晚上我把三個錢含得嘴裡,一吞吞得嗓子裡,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了,也說不出話來了。好像我起頭兒是在院子裡,我連忙走進屋裡叫我媽,可是一點兒聲音也叫不出來。媽看見我臉都憋的通紅的,我說不出話,就指指我的嗓子。他拿指頭望裡一摳,我一噁心,就把三個錢惡出來了。要不是那麼一來,這會兒也許不會還在這兒講這回事情了。

  又有一樣兒我常看見的事情,就是我祖父在冀州任上的時候兒,我常常兒躲得旁邊兒後頭一點兒看他審堂,還有娘兒們兒他們也常躲得旁邊兒看。我祖父做人非常忠厚,所以對犯罪的人,能寬赦的總是寬赦他們的。不過有時候兒自然也得有刑罰。最常用的刑罰就是打板子。平常說就管他叫打屁股,其實是拿竹板子打腿。起頭兒看了總是可憐那個犯人,有時候兒還引起來身上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可是後來看慣了就漸漸兒的麻木了。

  過了一陣子我看他們用刑罰的時候兒又留心到一件事情。我老聽他們說,要是犯人出得起幾個錢呐,他們有法子把衙門裡的差役買通了,等到捱打的時候兒啊,可以打輕點兒並且還可以少打幾十板,所以打板子數數目的時候兒總用些亂七八糟的說法,要是半當間兒偷偷兒的掉了多少下兒,橫是誰也聽不出來的。我起頭兒聽了覺著他們說的一點兒不錯,因為我聽著打板子的數數兒,數的是很怪。開頭兒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倒是很清楚的一下兒一數,底下可就是一種奇奇怪怪的數法了。

  他們不好好兒的數「十一,十二,十三」的那麼數,他們叫的是:「一十二,三十四,五十六,七十八,九二十,一二十二,三二十四,五二十六……」我乍一聽簡直不懂。可是聽了沒幾回我就聽出來是怎麼回事兒了。說起來也夠容易的。十下兒以內自然就是數一個字打一下兒。從十一起,每個數目得說兩個字,那麼要是接接連連的數下去「十一十二十三十四」那不是沒工夫兒喘氣了嗎?所以他們就每隔一個數目省掉一個「十」字,這麼樣該說「十一十二」就只說「一十二」,該說「十三十四」就只說「三十四」,……一直到「九二十」。趕過了二十,又多出一個字來怎麼辦呐?他們就把「二十」、「三十」那些字說成半拍子,比方21,22,23,24……29,30,31,32,33,34……就說成:

  我後來就留心聽聽,聽他們到底有沒有成心作弊跳著數的事情。前前後後的總聽了有不少次吧。因為我祖父雖然不喜歡用刑罰,可是他也做了不少時候兒的官,在冀州也做過兩任,所以我聽打板子的機會的確是不少,可是我聽來聽去聽他們沒有一回數錯了的,也沒有一回數漏了的。後來我告送他們大人們說我聽得出來打板子的並沒有亂數亂叫,可是他們總說:「你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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