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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陳景潤把做好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1)的外圍工作,形象地比喻為是「搭梯子」。「搭梯子」何其容易?只有搭好人生的梯子,才有可能搭好科研攻關的梯子。

  他是不屈的。1985年,陳景潤已開始病重,開始,他在中日友好醫院住院治療。他從小就多病,各種疾病像影子似地尾隨著他,或許,是病久了,司空見慣,也就不當一回事了。他哪像住院,隨身帶去了書、各種資料,病房成了工作室,日日夜夜,仍在不停地計算、推理,時常工作到第二天淩晨四五點鐘。令許多醫生護士驚訝的是,幾乎是打了個通宵的陳景潤,第二天早晨,精神仍是很好。有時,他擔心醫生來查房,便「故伎重演」打開手電,躲在被窩裡看書。他以燃燒自己生命之火的代價,希冀能搭起一座通往風光綺麗的峰巔的梯子。

  他會想起杜甫詠諸葛亮那悲壯的詩句麼?「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在陳景潤生命的辭典中,他幾乎沒有提到過讓一般人感到恐怖的死亡二字。他經受的苦難太多,亦已經領略過死神的威脅,反而把這一切看淡了。他是一棵「咬定青山不放鬆」的竹子,任風雨飄搖,任嚴霜厲雪,我自巋然如故。他那非凡的韌性和把生命力量弘揚到極致境界的精神,為人們樹立了一面最燦爛的生命之旗!

  在「搭梯子」的漫長歲月裡,陳景潤做過多少題目,真是算不清了。過去,他的草稿紙是用麻袋裝的,後來,一摞摞地置放在書房裡,有不少還放在辦公室中。他已去世一年多了,至今,你走進數學所,在昔日同事的案頭上,或者,在辦公室的櫃子裡,陳景潤的草稿紙隨時可能找到。字跡如鐫如鏤,恰似就在昨日留下的,印記著這位數學巨人深深淺淺的腳印,也印記著無法讓人釋懷的記憶和淡淡的遺憾。

  陳景潤生命的最後幾年,依然在不懈地做著「搭梯子」的工作。他的最後一篇論文,是和王天澤先生合作的《關於哥德巴赫問題》,夢魂牽繞數十年,數學皇冠的奪目異彩,一直燭照著他生命的全部航程。

  陳景潤病重期間,眼睛睜不開,需要按摩達一個多小時,才能睜開一點點,懂事的歡歡從小就給陳景潤按摩,竟然練就了一手讓專業醫生都感到驚奇的按摩本領。然而,他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他躺在病榻上,和他的研究生一起,仍在不懈地探索著攀登之路。

  耗盡了生命的全部光華,遍尋數學的群山峻嶺,陳景潤雖然沒有找到這條通往哥德巴赫猜想(1+1)峰巔的神秘小徑,也沒有搭起那架聳立雲天直達九霄的「梯子」,但他的人生軌跡所煥發的崇高精神,卻編織出一道足以讓後來者繼續攀登的階梯。人生的梯子,應當像陳景潤那樣走,才能走進光輝的明天。

  陳景潤哭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陳景潤輕易不掉眼淚。

  少年時,他內向而倔強,身體弱小,每逢在學校中受人欺侮,甚至,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從不掉淚,更不卑膝地向人討饒。

  青年就讀廈大,生活拮据,患了肺結核,面對繁重的功課,他自尊自強,堅韌地挺了過來。

  飽經憂患的歲月裡,他被錯誤地拔了「白旗」,無端地下放到外地去洗瓶子,受盡冷眼,他沒有掉淚;「文革」中慘遭迫害、侮辱、批鬥,甚至被逼跳樓,他也沒掉淚。

  人,貴在有一點精神,陳景潤的血液裡,流淌的是中華民族炎黃子孫不甘屈服鐵骨錚錚的氣質。他沒有絲毫奴顏和媚骨。

  有了盛名的陳景潤,卻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哭了,而且哭得那麼傷心。

  1984年,美國數學家到中國訪問,主動要求拜訪陳景潤。陳景潤在數學所接待他。當時,盛傳蘇聯人已經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的(1+1),陳景潤得到這一消息,很是傷感。座談中,談及這個問題,美國數學家告訴他:這是誤傳。客人禮貌而謙恭地解釋說:「這是不可能的,世界上如果能算出(1+1),第一個應當是你。」陳景潤聽了,後來經過有關部門核實,這一消息確系誤傳,陳景潤一顆心才稍為平靜了些。

  恰似登山比賽,當人們得知陳景潤已經算出了(1+2)以後,全世界有志氣的數學家,都把前進的標尺定在(1+1)。衝刺峰頂,是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光榮和自豪。已在這一領域中遙遙領先的陳景潤,怎肯輕易把這一殊榮拱手讓給他人。

  從70年代初期開始,陳景潤就橫下一條心,要盡全力拼搏,爭取為這場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跨世紀之戰,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轉眼十年過去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無聲地消融在杳無蹤跡的跋涉之中。路,在何方?「梯子」在哪裡?回首往昔,莫名的惆悵和感傷,情不自禁地浮上心頭。

  播種,耕耘,收穫,遵循勞作的常規法則,能夠在付出艱辛之後,得到應有的成果,自然是一種幸運和安慰。這場攻克(1+1)的世紀之戰,其深刻和悲壯之處在于,它超越了一般勞作的常規法則,並不以艱難竭蹶的付出,作為衡量收穫的標準。科學的嚴酷在這裡表現得如此的冷峻無情,百分之百的付出,而收穫往往是蒼白無奈的零。

  能出現「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跡麼?陳景潤曾無數次期盼過,從冬盼到春,從黑夜盼到天明,當失望如日復一日的平庸,幾乎把心靈磨出老繭的時候,最剛強的漢子也會為蹉跎歲月而感到深深的憂傷。

  偶爾,也會有絕望的黑影忽地襲來,日月無光。恰如在攀登珠穆朗瑪峰途中,突然遇到了風暴,轉眼之間,玲瓏剔透的冰川幻成魔鬼血盆大口中的獠牙,天塌地陷,似乎要把世界推入黑暗的深淵。從廣義和哲理上說來,失敗是成功之母。但對於個人和某一具體的戰役來說,失敗,並不閃耀著什麼迷人的光暈,而是黑色的災難。衝擊(1+1),不僅是科學上艱辛的探索,而且是心靈的拼殺,人格、意志的反復較量。勝利者都是強者,但並非所有的強者都有資格享受勝利的喜悅。

  陳景潤十分清楚自己所處的環境和地位。他不是那種急流勇退的人,他在取得輝煌之後,不像那些在體壇上榮獲世界冠軍獎牌的選手,有資格從容而體面地舉行告別體壇的盛宴,然後去開拓另一片嶄新的天地。他給自己定的人生座標,是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1),這才是真正的「世界冠軍」,為此,他自覺地破釜沉舟,斷了退路。只要生命還存在一天,他就要不懈地走下去。這種「傻」勁,與生俱來,不可移易。

  多年來,世界各國的數學家都嚴密地注視著中國,注視著神奇的陳景潤。碧眼紅發的外國人很長一段時間不理解,憑著一支筆和幾麻袋的草稿紙的中國人,怎麼有如此的能耐捧走舉世矚目的(1+2)。而陳景潤更是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世界數學界的動態。蘇聯、美國、法國、德國,甚至同是東方的日本,都有一批世界級的數學大家,強手如林,競技場上,鹿死誰手,實在是難以斷定。世界如此之大,不知道哪一天會從一個並不出名的地方,突然殺出一匹黑馬,令所有的數學大家們都目瞪口呆,利索地把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摘走,這種傳奇式的事情,科學史上已不算新鮮了。

  必須趕快做,搶在洋人的前面,搶在生命之旅的前面,一種強烈的緊迫感,一次次叩擊著陳景潤的心弦。他不敢懈怠,也無法懈怠,一天當做二天甚至三天來用,對他已是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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