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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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應該留在他們中間工作,但是另一些事情把我拉開了。我可以說是有著兩個「自己」。另一個自己卻鼓舞我在文字上消磨生命。我服從了他,我寫下一本、一本的小說。但是我也有悔恨的時候,悔恨使我又寫出一些回憶和一些責備自己的文章。 悔恨又把我的心牽引到南方去。我的腳有時也跟著心走。 我的腳兩次、三次重踏上南國的紅土。我老實說,當那鮮豔的紅土在無所不照的陽光下面燦爛地發亮的時候,我真要像《東方寓言集》裡的赫三那樣跪下去吻那可愛的土塊。我仿佛是一個遊子又回到慈母的懷中來了。 現在我偷閒躲在書齋裡寫這一段回憶。我沒有看見那紅土又有幾年了。我的心至今還依戀著那個地方和那些友人。每當這樣的懷念折磨我的時候,我的眼前就隱約地現出了那個地方的情景。紅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原野,在這孕育著一切的土地上活動著無數真摯的、勇敢的年輕人的影子。我認識他們,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心由於感動和希望而微微地顫抖了。我也想照布朗德斯那樣地讚歎道:紅土,肥沃的土地,新的土地,百穀的土地……給人們心中充滿了快樂和希望的廣闊無垠的原野……我用了「快樂」代替布朗德斯的「悒鬱」,因為時代不同了,因為我們南方的青年是不知道「悒鬱」的。 但是在那燦爛的紅土上開始出現了敵人鐵騎的影子了。 那許多年輕人會犧牲一切,保衛他們的可愛的土地。我想像著那如火如荼的鬥爭。 有一天我也會響應他們的呼喚,再到那裡去。 【南國的夢】 一個星期來許多報紙上關於鼓浪嶼的記載使我想起一些事情,我好久不曾聽見那個地名了,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它。 這半年來我忘記了許多事情,我也做過不少的噩夢。在夢裡我不斷地掙扎,我和一切束縛我的身體的東西戰鬥。夢魘常常壓得我不能夠動彈。我覺得窒悶。最近一連三四個月,我就做著悶得人透不過氣來的夢。……鼓浪嶼這個地名突然衝破夢的網出現了。它攪動了窒悶的空氣。……我現在記起那個日光岩下的島嶼,我記起一些那裡的景象和住在那裡的朋友。我記起我從前常常說到的「南國的夢」。 我第一次去鼓浪嶼,是在一九三〇年的秋天。當時和我同去的那位朋友今天正在西北的乾燥的空氣裡,聽著風沙的聲音,他大概不會回憶南國的夢景罷。但是去年年底在桂林城外一個古老的房間裡,對著一盞陰暗的煤油燈,我們還暢談著八九年前令人興奮的旅行。我們也談到廈門酒店三樓的臨海的房間。 當時我和那位朋友就住在這個房間裡。白天我們到外面去,傍晚約了另外兩三個朋友來。我們站在露臺上,我靠著欄杆,和朋友們談論改造社會的雄圖。這個窄小的房間似乎容不下幾個年輕的人和幾顆年輕的心。我的頭總是向著外面。 窗下展開一片黑暗的海水。水上閃動著燈光,飄蕩著小船。頭上是一天燦爛的明星。天沒有邊際,海也是。在這樣偉大的背景裡,我們的心因為這熱烈的談論而無法安靜下來。有一次我們抑制不住熱情的奔放,竟然匆匆地跑下碼頭,雇了劃子到廈門去拜訪朋友。 劃子在海上漂動,海是這樣地大,天幕簡直把我們包圍在裡面了。坐在小小劃子裡的我們應該覺得自己是如何地渺小罷。可是我們當時並沒有這樣的感覺。我一直昂起頭看天空,星子是那樣地多,它們一明一亮,似乎在眨眼,似乎在對我說話。我仿佛認識它們,我仿佛瞭解它們的語言。我把我的心放在星星的世界中間。我做著將來的夢。 這是南國的夢的開始。我在鼓浪嶼住了三天,便在一個早晨坐劃子把行李搬到廈門去,搭汽車往前面走了。 美麗的、曲折的馬路,精緻的、各種顏色的房屋,庭院裡開著的各種顏色的花,永遠是茂盛和新鮮的榕樹……還有許多別的東西,鼓浪嶼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新奇。我喜歡這種南方的使人容易變為年輕的空氣。 在一個古城裡我們住下來。我在改建後的武廟裡住了一個月光景。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也瞭解了一些事情。在那裡一間古老的小樓中,我發燒到一百零二度以上,但是我始終沒有倒下去。我反而快樂地幫助朋友料理一個學校的事情。在這個學校裡我第一次會見那個後來被我們戲稱為「耶穌」的友人。他喜歡和年輕的學生在一起,他常常和他們談話四五個鐘點不間斷。他誠懇地對他們談著世界大勢和做人的態度。 他在這個學校教書,同時還在另一個校址在文廟的中學兼課。 他比我遲兩三天來到古城,我和他見面的時間並不多。我們分別的時候,我記得他穿著藍色西裝上衣和白色翻領襯衫,服裝相當整齊,他可以被稱為漂亮的青年。 兩年後的春天裡,在上海「一·二八」戰爭結束以後,我搬出我留在閘北的餘物,寄放在親戚的家中,便和一個年輕的友人同路再作南國的旅行。 我又來到鼓浪嶼了。兩年的分別使我看不出它有什麼改變。我和年輕朋友在那沒有汽車、電車或黃包車的馬路上散步,沿著蜿蜒的路走上山去。我們還在有馬來人守門的花園裡,坐在石凳上,毫無顧忌地談著種種事情。但是傍晚我們卻不得不冒雨回到廈門的住處去。第二天一早我們又往那個古城走了。 到了古城,在這天的黃昏我便到那個文廟裡的中學去看「耶穌」。是的,在這時候他已經得著「耶穌」的綽號了。不過他自己並不知道,只是幾個朋友私自地這樣稱呼著。我在學校的辦公室裡遇見幾個朋友,我正和他們談話,忽然一個人在後面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我遲疑了一下,我記不起這黑瘦的面貌。但是那雙奕奕有神的眼睛不能夠是別人的。 一定是他。我便伸出手去。我看他的微駝的背,我看他一身肮髒的灰布學生服,我看他一頭蓬亂的頭髮,我看他陷入的兩頰。 「你看我做什麼?你不認識我嗎?」他坦然笑問道。 我也只好微笑。我不能對他說他瘦得多了,老得多了,他的健康壞了。我不能夠。我只說想不到兩年的工夫他竟然作了這個學校的主持人。 晚上我睡在他的房間裡,他們為我安置了帆布床。煤油燈被吹熄後,一屋子都是蚊蟲聲。他卻睡得很好。我不能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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