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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公元前206 年十月。

  金秋時節,藍天白雲,陽光煦暖。咸陽城頭,一面白底黑字的「劉」字大旗隨風飄動。

  咸陽對張良來說,並不陌生。秦始皇二十五年、二十七年,他曾兩度隻身潛入咸陽,伺機刺殺秦始皇,可惜秦皇宮禁嚴密,均未湊手。未曾想到,十三年之後,又來咸陽,卻是眼下情形。張良的心情紛繁複雜,是喜是憂,一時竟說不清楚。

  秦朝滅亡了。國恨家仇,終於得報。自己以一介書生,協助劉邦,伴隨左右,贊襄軍務,運籌策劃,自有一番功勞。可是,劉邦功成,此身何屬?

  韓王仍在故國,屈居彈丸之地;夫人及孩子遠在下邳,久已不得消息。另外,項羽四十萬大軍,號稱百萬,正從東路殺來。每念及此,他則憂心忡忡,不象劉邦手下的將佐那樣歡欣鼓舞,以勝利者自居。

  還有更深一層的憂慮,就是同劉邦及其屬下一批將佐的關係。劉邦對他,自是格外倚重,看重的是他屢設奇謀,扶危解難。但劉邦畢竟發於市井,生性粗豪刁頑,輕慢儒生學者,對他張良算是一個例外。有一件事情,足以佐證:尚在陳留時,一儒者高冠博帶,來訪劉邦。劉邦不但禮遇輕慢,言語刻薄,還將其帽子抓下,便溺其中,極盡侮辱。

  劉邦的將佐,與他同於沛縣起兵,此前相交甚厚,義氣相投,結成生死兄弟,榮辱與共,肝膽相照,戰場之上,披堅執銳,生死相依,情感格外不同。而張良覺得,自己雖刻意結交,中間似乎還是隔了一層。他屢次獻計,幸得劉邦大度接納,並收奇效。一幫將佐如樊噲、周勃、王陵、靳歙等,雖然認同,但並不誠服,常懷忌妒之心,以為他憑三寸之舌,機巧如簧,博得青睞,算不了什麼。此後大業既成,得了天下,怎能容他?

  想到這些,張良覺得煩悶,出了大營,四處走動,徜佯遊覽,心胸覺得開闊些。咸陽畢竟是帝都,經秦昭襄王以來,百年經營,城廓雄偉,城垣堅固,宮殿氣魄,街衢縱橫,道路寬廣,市場繁華。贏政繼位後,對六國開戰,每滅一國,便將其宮廷建築,依樣描摹,原樣建於關中。滅六國之後,又徙天下十二萬豪富于此,人口已達五十萬以上。這樣的都市,真是天下僅有。

  信步走來,已至阿房宮前。邁入宮中,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勾心鬥角,長橋臥波,複道行空,……真是目不暇接,美不勝收。

  張良正自瀏覽觀望,只見迎面急匆匆過來一人,大步流星,怒容滿面,注目一看,正是劉邦帳下大將樊噲。

  樊噲見了張良,如遇救星,也不問話,一把將張良拉住,轉身便走。張良覺得莫名其妙,一邊隨樊噲前行,一邊問道:「樊將軍,有什麼事情,這麼著急?」

  樊噲見張良詢問,腳步緩了下來,答道:「沛公進了阿房宮,被景色美人所迷,頭腦已經昏了,要宿在這阿房宮中。我勸他速速還軍灞上,他不但不理睬,反而大聲責駡。我見勸阻無用,急忙出來找你,正好遇上了。」

  張良聽了,心中暗想:大凡英雄,生死不計,慷慨赴死,從容就義,不在話下。唯有這榮華富貴,溫柔之鄉,最能銷魂蝕骨,使人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劉邦乃沛縣小吏,大半生來,嚮往發達,追求享樂,貪戀酒色,不知做過多少美夢。現今一夜之間,飛來橫福,豈能不昏然癡迷。想到這些,也不覺奇怪,只是一邊前行,一邊想著該如何進言,因勢利導,既不傷了劉邦自尊,又能激他大志,使他幡然悔悟。

  張良隨樊噲前行,由內外便殿,直往內宮。但見雕樑畫棟,曲榭回廊,一步步引人入勝,一層層模樣生新,煞是華麗。內宮之中,花花綠綠的帷帳,奇奇怪怪的珍玩,陳列四周,目不勝睹。正行之間,已有一班後宮粉黛,嬌怯怯地前來迎接侍奉,一個個或蛾眉半蹙,或粉面生紅,或蝤領低垂,或雲鬟疊翠。此時劉邦,正橫臥榻上,左擁右攬,醉眼迷離,神魂顛倒。見張良走來,也不理睬,自顧享樂。

  張良眼睜睜看著劉邦,卻不說話。樊噲早沒了耐性,大聲責問:「主公,你是要取天下,還是要做富翁?」

  劉邦見樊噲怒氣衝衝,又來聒噪,便有些不耐煩。一個宮女見狀,迎了上來,攔住樊噲,嬌聲說道:「將軍辛苦,何不坐下,暢飲幾杯?」

  樊噲雙目一瞪:「滾開!小心本將軍的寶劍。」

  眾宮女見狀,個個驚懼,紛紛外逃。

  劉邦「啪」的一聲,用力一拍案面,厲聲斥道:「大膽樊噲,又來撒野,還不退下。」

  樊噲並不理會,仍坦率陳言:「主公,這些奢華之物,正是秦亡的禍根,請主公速還軍灞上,切莫迷留於此。」

  劉邦仍不理睬,蹺起腿來,拍打著錦繡帛鋪的床榻,逍遙自在:「你儘管還軍灞上,從此我要住在這裡。」

  這時,張良見劉邦一時不能省悟,便避實就虛,一邊緩緩踱步,一邊若無其事地自言自語:「秦宮果然美不勝收,令人陶醉,只可惜始皇、二世、子嬰,皆是無福之人啊!」

  「子房此言何意?」

  劉邦見張良暗自沉吟,便坐起身來發問。

  張良見劉邦坐了起來,臉色也有些舒展,便語調平和,侃侃而談:「秦皇無道,為天下人所切齒痛恨,故我們才興兵攻之,得以到此。主公欲為天下除害,理當布衣素食。今主公剛入秦地,就想住在宮中,縱情享樂,豈不是助紂為虐,蹈亡秦之覆轍嗎?」

  說到這裡,張良停頓下來,留意劉邦的神情。見他垂首不語,並無厭煩之意,便接著說道:「古人有言,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樊將軍犯顏強諫,話雖刺耳,但忠心可鑒,實為主公大業著想,請主公速速離開秦宮,返軍灞上,切勿為一時快活自毀大業!」

  劉邦聽了張良一番話,沉思少頃,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張良雙手:「子房此話,如醍醐灌頂,使人聽了,頓開茅塞。」遂傳令道,「封存府庫、宮室,還軍灞上。」

  當下劉邦率軍撤出咸陽,回到灞上駐紮。此後,又與關中之民約法三章:殺人者斬:傷人者治罪;盜竊者治罪。至此,關中百姓,疑懼盡釋,十分高興,爭相奉獻牛羊酒食勞軍。劉邦推辭不受,謙稱不敢使百姓破費。百姓更加擁戴,競相稱其為「關中王。」

  百姓的稱謂,劉邦聽了,十分受用,心中不免沾沾自喜。派出的探馬,卻接連帶回他不願聽到的消息:項羽親率四十萬大軍,號稱百萬,正晝夜兼程,向關中進發;十一月一日,楚軍的前鋒已叩響函谷關門……

  項羽的到來,使劉邦如芒在背,寢食難安。楚懷王「先入關中者王之」的許諾,對項羽來說,只不過如輕風過耳,不值一提,何況項羽生性暴戾,手中又握著四十萬大軍,一旦開戰,強弱懸殊,勝敗之機,一目了然。但放棄關中王的桂冠,誰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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