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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八


  卻說去年冬天,萬曆皇帝去慈甯宮與母親李太后進行了一次攤牌式的談話之後,不到四十歲的李太后,從此就真正過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經念佛,享受孫兒的繞膝之歡,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發揮一丁點作用。除了慈甯宮一應侍役長隨,大內其他衙門的太監,特別是司禮監的巨踏們,再也不敢輕易去拜謁這位有「觀音李娘娘」之稱的太后。往日為天下人稱道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聖母,再也聽不到任何來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閒,卻也變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時,大內巡夜的禁卒,還能聽到從慈甯宮中傳出的單調的木魚聲。那是李太后還守著一盞孤燈,極為虔誠地頌讀經文。遲遲更鼓,耿耿星河,太后的所有纏綿悱惻的心事,都寄託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甯宮的這些日子,由她的兒子朱翊鈞宸綱獨斷的朝局,正在急遽地發生變化。

  繼撤查馮保之後,他採取的又一個暴風驟雨式的行動就是徹底清算張居正。去年剛過小雪節,在平臺召見了內閣首輔張四維之後,朱翊鈞突然頒旨諭告全國,撤消贈給張居正的「文忠公」諡號。不幾天,第二道諭旨又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一併剝奪。春節前,第三道旨又明發出來。收回皇上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無分巨細一一追繳。此前,自王國光被革職到馮保的家被抄,一連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領取朝廷俸祿的官員確信政壇的風向已變。但他們仍心存僥倖,認為皇上如此行事,是對他萬曆六年因曲流館事件差一點被廢除一事的報復。

  對於張居正殫精竭慮矢志推行的「萬曆新政」,皇上還會一如既往地實施推行。但是,隨著一大幫因張居正整飭吏治實行「考成法」而被罷黜的官員的起複,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後採取的所有舉動,顯然都經過深思熟慮。種種跡象表明,他對自己登極十年來,由他的母親李太后、張居正與馮保三人組成的牢不可破的「鐵三角」,已是深為痛恨。如今,他要儘快地擺脫這個「鐵三角」對他的鉗制。當務之急,除了大量撤換他們相信的官員,還必須將他們推行的種種改革予以糾正。如果不這樣,人事的更換便完全沒有道理。基於此,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裡、由近及遠步步為營地全面展開。自馮保被發配南京「閑住」,李太后幽居慈甯宮與佛為伴,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對朱翊鈞形成制約。所以,他才能為所欲為在一個月裡連下三道諭旨,將他多年來陸續頒賜給張居正的所有榮譽一概剝奪。萬曆十一年的春節,京師各大衙門的官員都是在風聲鶴

  唳惶惶不安中度過。自己為了避禍而申請致仕的,遭人彈劾而被免職的官員幾乎每天都有十幾個,而每天前來吏部報到的起複的謫官貶官也不在少數。這種亂哄哄的場面讓一些矢志國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讓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領會到什麼叫官場險惡,尺水狂瀾。

  過罷春節,朱翊鈞又親書一道諭旨,由司禮太監張宏送至內閣:

  說與首輔張四維,輔臣申時行、余有丁、許國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東廠掌印太監張鯨率入前往湖廣荊州府,查抄張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誤。欽此。

  這道聖旨由張鯨代擬,發閣之前,張鯨已將草稿送給張四維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親自推薦剛剛到京履職的邱橓擔此重任。他知道因張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橓這一過節,邱橓對張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現讓他前往荊州查抄張居正的家,他一定會鐵面無情不遺餘力。朱翊鈞對張四維這一建議深為嘉納。但是,當中旨到閣之日,張四維卻假裝震驚,立即領頭與三位閣臣一齊具名向御前呈進閣本,懇求皇上念及張居正生前輔政有功,不要對其抄家。朱翊鈞讀到閣本,立即批復回來:「爾等維護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誰敢為虎作倀,朕絕不姑息!」措辭如此之嚴,閣臣們一個個嚇得面如土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邱橓與張鯨率領一大隊緹騎兵,「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英雄氣概,神色莊嚴地離開了北京城。

  十七天后,他們到達了荊州城。在他們到來的前六天,荊州知府吳熙——也就是萬曆六年張居正回家葬父時鞍前馬後小心服侍的那個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郵遞來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聖旨,立刻就將全府捕快衙役統統集合起來,沖進東門街上的張大學士府,將府中所有人,上至張居正的八旬老母趙太夫人,下至尚在繈褓中的嬰兒,以及一應僕役,總共百十口人全部趕出,押送到張家老屋——那一棟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裡關押,並將其大門釘死,既沒有一個人能進去,也沒有一個人能出來。而昔日重門深禁燈火燦爛的張大學士府,轉眼間變成了一座鬼氣森森的空城,大門上貼著封條,四周佈滿了崗哨。儘管這樣,吳熙還提心吊膽,生怕有什麼地方想得不周全而讓即將到來的欽差怪罪。

  邱橓與張鯨到達之日,已是半下午。他們先被迎進楚風館裡安歇,稍事休息,又吃過吳熙為他們擺起的接風盛宴。酉時過盡,邱橓打著酒嗝,這才命吳熙領路,要往張家老屋清點被拘禁之人。待捕快將釘死的大門打開,借著衙役手中的幾十盞西瓜燈一看,眼前的景象,競讓如狼似虎的緹騎兵們不寒而慄。只見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幾間屋子裡。因為他們被趕出張大學士府的時候,什麼都不准帶,老屋裡除了蘚苔塵吊,也是空空如也,既沒有一粒米,也沒有一口水。所以張居正的所有被圈禁的親人,已是整整六天粒米未進,滴水未喝。他們中不少人已饑餓而死,沒有死的人,也都奄奄一息。

  看到大隊的官員和緹騎兵進來,他們除了能夠艱難的轉動眼珠之外,竟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話來。邱橓怕事情鬧大,連忙下令搶救,沒斷氣的人都抬出去喂米湯,斷氣的人——一共是十七個,其中有三個嬰兒,一個是張居正的孫兒,兩個是他的孫女,趕緊挖坑掩埋。第二天早上,刑部、東廠以及荊州府三方匯齊,一起打開張大學士府進行抄家。歷時七天,被抄家產便登記完畢,連同此前抄沒的張居正在北京紗帽故同的居所,兩地共抄出現銀十一萬兩,黃金三千餘兩,另還有一批名畫古玩,以及張居正父親張文明購置的七千多畝水田。張居正的整個家財,尚不及馮保的二十分之一,這一結果,令邱橓和張鯨大失所望。他們斷定張居正的家產遠遠不止此數,便想當然地認為是張居正的兒子們趁「欽差」到來之前轉移了資產。

  於是,他們將張居正的大兒子,正在守制的原禮部主事張敬修從拘禁地提出來嚴刑拷打,並將事先預備好的一份轉移資產的清單拿出來要張敬修簽字畫押。在這份清單上,載明由張敬修將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王篆家裡,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李幼滋家裡,十五萬兩銀子寄存在曾省吾家裡。這三個人都是張居正生前信任的密友,且都是荊州府人,除李幼滋因年過六十于萬曆八年從工部尚書任上正常退休之外,王篆與曾省吾都是於去年冬天被朱翊鈞下令革職的二品京官。邱橓與張鯨商量對他們栽贓陷害,可謂一舉兩得,既能將張居正的親信們一網打盡,又可讓張居正的家產大幅增加——這樣就能證明皇上下令對張居正抄家的旨意無比正確。

  張敬修素來老實,在突然飛來的橫禍中,早已嚇得手足無措。加之邱橓下令對他施以酷刑,他實在堅持不住,只得戰戰抖抖地在那份清單上簽字。邱橓如獲至寶拿著這「鐵證如山」的口供,下令立即前往應山、嘉魚、夷陵等州縣抄查李幼滋、曾省吾、王篆三人的家。第二天,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張敬修聽說前往上述三處進行抄家的緹騎兵已經從荊州出發,這才意識到自己屈打成招的口供將要給父親生前的政友們帶來滅頂之災。獨囚一室的他,於是撕下貼身穿的對襟白褂,咬破中指,以血為墨,寫下控訴信一封,信中斥張四維為活閻王、邱橓為催命的判官。並將邱橓如何對他折磨羞辱,要他誣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的內幕加以揭露。書罷,他將道袍撕成條狀結為繩子,于夜深人靜時懸樑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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