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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


  「這尊觀音銅像,是從哪裡請來的?」

  朱翊鈞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母后,您再看看,這可不是銅像啊!」

  「啊?」李太后剛準備伸手去摸一摸,忽又覺得不敬,便又彎下腰來仔細看了看,狐疑地問,「不是銅的,未必是金的?」

  「母后說得對,這尊觀音像是用純金製成。」

  「這要花多少金子呀!」李太后驚呼起來。

  「多也不算多,只用了六百兩黃金。」

  「哪座廟,能供得起如此貴重的觀音?」

  「廟裡哪裡會有?」朱翊鈞加重語氣說道,「這是專從南京紫禁城中運來的,是洪武皇帝爺收藏的。」

  聽到這一來曆,李太后越發感到驚訝,她看了看周圍的太監,不解地問:

  「咱聽說洪武皇帝爺至為節儉,他怎麼捨得用純金製作菩薩像呢?」

  「母后,這尊金像並不是禦制,」解釋了這一句,朱翊鈞忽然靈機一動,又補充道,「它是洪武皇帝爺抄家抄來的。」

  「抄家?」李太后眉梢兒一揚,好奇地問,「抄誰的家?」

  「沈萬山。」朱翊鈞一字一頓,道出一個名字,接著又問,「母后,你聽說過沈萬山這個人麼?」

  「聽說過,」李太后微微頷首,回道:「他是江南巨富,傳說洪武皇帝爺定都南京,他還捐資幫著修了幾十裡的城牆呢!」

  「嗨,修這點城牆算什麼,對於沈萬山,它只是九牛一毛!」朱翊鈞說起錢財,口氣中便充滿豔羨,「如今南京大內,還收藏了沈萬山兩件傳家寶。一件是這九蓮觀音大士像,還有一件是銀制水盆,說是差不多有一間房子那麼大,一次可裝三十擔水,是沈萬山同他妻妾們一起洗浴用的大澡盆子。」

  「唉,飽暖思淫欲,這話一點也不假。」李太后歎息一句。朱翊鈞聽了覺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正揣摩母后的心思,只聽她又接著問,「鈞兒,你怎把這尊金像從南京搬到北京來?」

  朱翊鈞按早就想好的詞兒回道:「兒早就聽說,母后是觀音娘娘的活化身,因此便想到,應該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尊觀音像從南京請來,供奉在慈甯宮,與母后朝夕相伴。」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李太后把朱翊鈞上下審量一番,斟酌良久方鄭重言道,「只是這尊金像,萬萬不可擺放在慈甯宮裡。」

  朱翊鈞一愣,問道:「這是為何?」

  「這金像是抄家抄來的,咱們虔心禮佛,圖的是吉利。抄家之物,想起來就有晦氣兒。」

  「原來是為這個。」朱翊鈞暗暗籲了一口氣,連忙解釋說,「母后不必擔心,當年洪武皇帝爺把這尊金像請至大內,專門請了三十位江南高僧為之設壇頌祝,做了三天法事。從那以後,這尊金像就不能算是沈萬山的家藏,而成了皇室擁有的吉祥菩薩。這次將九蓮觀音大士像請來北京,出南京大內之前,朕也特意關照做了一場法事,而且一路上,也有十位高僧護送。」

  李太后聽罷莞爾一笑,說道:「你既如此說,為娘的就放心了:這廳堂右邊的房子,便是咱每日抄經的精舍,就把這尊觀音大士像請進去供養,每日裡專撥一位婢女侍奉香火。鈞兒,你意如何?」

  「母后安排極為妥當。」朱翊鈞說著,轉頭看了看窗子外邊,雪花兒越篩越密,遂笑道,「這種天氣,也做不了什麼事兒。母后,兒陪你去暖閣裡頭再坐會兒。」

  「好,」李太后正在興頭兒上,笑吟吟應道,「咱正有事兒找你呢。」

  兩人重回暖閣坐下,女婢沏了熱茶奉上。朱翊鈞心不在焉抿了一口,問道:

  「母后,你有什麼事兒要吩咐?」

  李太后臉上的笑意一直不曾退去,這會兒她靠在太師椅上,愜意地說:

  「也不是什麼大事,娘這些時一直為你弟弟潞王的婚事操心,腦袋都昏脹了。」

  「母后不要過度勞累,潞王的婚期在明年二月,還有三個多月呢。要辦什麼事,盡讓奴才們辦去,你動動口就行。」

  「有些事光動口不行,奴才們辦不了。」

  「什麼事奴才們辦不了?」

  「譬如說珠寶的事,」李太后眼波一轉,忽然氣憤地說,「上個月,你從供用庫裡批下二十萬兩銀子來,為潞王的婚事置辦頭面首飾,按說,這筆錢也不算少了。記得萬曆六年你成親時,花二十萬兩銀子置辦頭面首飾,不但種類齊全,且樣樣都是好的,光祖母綠就買了八顆。現在倒好,祖母綠都漲到一萬兩銀子一顆了,一支翡翠鬧蛾兒,也要五百兩銀子,一頂鳳冠只用一顆祖母綠,鑲上幾十顆寶石,再配上該用的金飾件,競要四萬兩銀子。若是置辦你當年一樣的頭面,那時花二十萬兩銀子,現在四十萬兩也打不住。開頭,咱還以為是辦事的奴才從中做手腳、吃貓膩,便換人再辦,誰知報的價兒大致差不多。前後一共換了三茬人當採辦,都回來癟著嘴叫苦。咱這才相信,如今的珠寶價格居高不下。咱實在不明白,才短短幾年時間,怎麼世道變得這麼快,豆腐都賣成肉價了。」

  李太后數數落落說了一大堆,朱翊鈞知道母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批旨增加潞王大婚的頭面首飾費。這並非難事,現在國庫充裕,加之無人掣肘,花多少錢都沒人敢干涉。但朱翊鈞早學會了就鍋下面的控馭之方,本是「小事一樁」,他卻要借機作大文章,心裡頭估摸半天,他才開口說道:

  「母后,這兩年珠寶騰貴,實有原因。」

  「什麼原因?」李太后瞪大了眼睛問。

  「是因為張居正與馮保兩人,把珠寶的價格哄抬起來。」

  「你說什麼?」李太后身子一挺。

  朱翊鈞又把話重複了一遍,李太后怔怔地望著兒子,仿佛不認識似的,半晌才喃喃地問:

  「鈞兒,你怎麼這樣說話?」

  朱翊鈞反正已橫了心,撕破臉今兒個也得把話說明白,便強著脖子說:

  「母后,你一直不曾問咱,怎麼這長時間,沒見著大伴馮保了。」

  「是啊,咱是想問,只是來不及。」

  「咱免了他的司禮監掌印職務。」

  朱翊鈞故意說得平淡,但李太后從他眼中發現了過去從未見到過的騰騰殺氣,她心裡猛地一震,既有幾分驚恐又有幾分慍怒地問道:

  「何時免掉的?」

  「就在重陽節之後。」

  「已經一個多月了?」

  「是的。」

  「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咱並不想隱瞞,只是想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以後,再向母親稟告。」

  「什麼事?」

  「馮保貪墨的種種劣跡。」

  「啊!」李太后本能地尖叫一聲。旋即想到重陽節那天馮保來慈甯宮向她言及張鯨偷偷托人去雲南買回緬鈴的事。本說要兒子撤辦張鯨,誰知到頭來趕走的卻是馮保,李太后鎖著眉頭思忖一番,惱下臉來問,「你是不是聽了張鯨的唆使,才做下這等糊塗事?」

  朱翊鈞早在一旁把母后的心事猜透,不慌不忙答道:「母后,馮保那次對你所說的事,純屬子虛烏有。他故意捏造緬鈴一事,目的是陷害張鯨。」

  李太后一聲冷笑,言道:「馮公公主持司禮監,把個大內管理得井井有條,底下的踏宦火者,個個都信服他,你說他陷害張鯨,鬼都不信。」

  朱翊鈞回答:「兒也從沒有懷疑過大伴,但這次他陷害張鯨,卻是鐵證如山。」

  「你怎麼知道?」

  「兒謹遵上古聖賢之訓『偏聽則信,兼聽則明』。就在母后重陽節那天來乾清宮要兒處分張鯨之後,兒就命人立即調查此事,這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來是張鯨握有馮保收受巨額賄賂的證據,大伴怕他講出來於己不利,故先下手為強。他知道母后這一輩子最痛恨的事,莫過於男女間的淫亂之事。因此投其所好,編造出張鯨暗地托人給我買緬鈴的事,其目的是激起母后的震怒,然後借母后之手,把張鯨逐出大內。大伴用計之深,用心之毒,實在令我震驚。」

  李太后不敢相信兒子的話,追問道:「張鯨掌握了馮公公什麼證據?」

  「母后還記得潘晟的事麼?」朱翊鈞問。

  「潘晟?」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這個人不是張先生臨死前推薦的閣臣麼?後來有人告狀,說他是貪墨之人,在士林中影響很壞,你又將他免了。」

  「正是這個人。」朱翊鈞回道,「張居正病重期間,他就派管家來北京活動,想要入閣。他那管家叫潘一鶴,與馮保的管家徐爵勾搭上了。通過徐爵,他一次送給馮保白銀三萬兩,古瑟三張。」

  「送這麼多銀子?」李太后倒吸一口冷氣。

  「是呀,」朱翊鈞閃了母后一眼,接著說,「馮保得了賄銀,便到處替潘晟講好話。此事沒有辦成,他聽說彈劾潘晟的監察禦史是張四維的門生,又怒氣衝衝跑到內閣把張四維痛責一番。母后,你想想,一個堂堂內閣首輔,竟然受到一個太監的羞辱,這樣下去,朝廷還有什麼顏面可言?」

  李太后這才感到事情重大,但仍將信將疑問道:「這興許是張鯨一面之辭。「

  朱翊鈞回道:「兒初聽這個消息時,也同母后一樣,根本就不敢相信。但是,抄查了馮保的家產之後,面對那麼多的珍珠財寶,就不由得你不相信。」

  「都有些什麼東西?」李太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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