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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見朱翊鈞一臉狐疑,馮保只得耐心解釋:寶鈔庫的錢屬￿皇上的私房錢,其來源主要是一些皇莊與礦山的榷稅收人,如各地的金銀銅錫礦,都由皇上派太監前往坐鎮督辦並收取榷稅。近年來,各地開礦雖然數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稅銀收入大幅減少,再加上寶鈔庫最大的進錢戶——寶和店前年被劃到李太后名下。因此,寶鈔庫每年的各種進項大約只有十幾萬兩銀子。這些錢被皇上用來作為嬪妃的脂粉錢,身邊內侍的賞錢等各樣小宗開支。前幾年朱翊鈞年紀小,還不懂得花錢。所以,寶鈔庫存的進項多一點少一點也無所謂。這一二年來,皇上懂得花錢了,他雖然還沒有嬪妃,但賞賜內侍買東買西每天都在支出,立馬就顯得用度不夠。

  聽完馮保的解釋,朱翊鈞老大不高興,咕噥道:「難道朕花幾個錢,就只能在寶鈔庫支取?」

  「是呀,」馮保小心回道,「這是老輩兒傳下的規矩。武宗皇帝爺花錢最大方,一高興就給人賞賜,寶鈔庫的錢,只夠他應付半年的。」

  「剩下半年怎麼辦?」

  「還不是到處挪借,想辦法擴大寶鈔庫的收入。」

  「他就不能下旨調太倉銀?」

  「太倉銀是國庫,其銀兩用於軍防漕運學校官員俸祿等國事,錢可不好隨便調出的,每調用一筆銀兩,得有正當理由。你的父親隆慶皇帝登基時,曾下旨調十萬兩太倉銀給嬪妃製作頭面首飾,結果導致百官強烈反對,戶部尚書馬森還憤然辭職。」

  「這麼說,當一個皇帝,用錢還受限制?」

  「是。」

  「那,張先生這幾年推行財政改革,國庫收入大幅增加,現太倉裡存有幾百萬兩銀子,咱這個做皇帝的,還無權動用?」

  「不是無權動用,而是要有名目。」

  「你現在就到內閣傳旨,要太倉劃二十萬兩銀子到寶鈔庫。」

  「用何名目?」

  「名目嘛,」朱翊鈞眨巴眨巴眼睛,氣咻咻說道,「朕大婚之後,還沒有給宮中一應內侍施捨喜錢呢。」

  馮保頓時笑得像個彌勒佛:「萬歲爺這理由正當。」他本是個愛錢如命的主兒,皇上變著法子弄錢,他正好從中撈外快,哪有不高興的?當下辭了皇上回到司禮監值房,一路上盤算著如何去內閣傳旨。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五回 頒度牒大僚爭空額 接諭旨閣老動悲情

  自張居正告假南歸,內閣並不因為他的不在而變得冷清,相反,這密勿深禁機樞之地,較之往日卻要鬧熱得多。一來是新增了馬自強與申輔時二位閣臣,治事規模相應擴大;二來往日因張居正對屬下過於嚴苛,各衙門官員除了應召之外,一般都不會主動到內閣來請示政事。現在張居正不在了,主動要求四位閣臣接見的官員競比先前多了好幾倍。

  這天上午,張四維會見了三撥官員,談了邊防又談郡治,最後接著談甘肅茶馬司的人員增額問題。都是調劑增加餉銀賑糧的麻煩事,三輪談下來,已是精疲力竭腦袋發脹。中午內閣膳事房為閣臣們準備了便餐,張四維嫌不好吃,每日午時過半家裡準時送食盒來:清清爽爽六菜一湯,他看了也無胃口,胡亂扒了幾口然後倒頭便睡,過了半個時辰醒來,精神氣兒又提起不少。房役揪了塊熱面巾遞給他擦把臉。這時,書辦進來稟告,說是禮部度牒司主事諸墨倫求見。按常例,除了有事關本司的要事閣臣需要垂詢而破例召見外,一個六品主事斷沒有主動求見閣臣的理由。皆因這褚墨倫是張四維的山西老鄉,又受過他提攜,攀了這點鄉誼,故褚墨倫敢於主動跑來內閣找張四維稟事。張四維吩咐書辦喊褚墨倫進來。

  頃刻間,書辦領進一個身穿鷺鷥補服的官員,只見他長得肥砣砣的,才三十多歲就已過早發福腆起了肚子,這人就是褚墨倫。他是隆慶五年的進士,放榜後補了兩任知縣。去年,禮部度牒司主事李贄被張居正看中,升官兩級外放雲南任姚江知府。張四維便薦了褚墨倫進京接任此職。

  褚墨倫一進值房行過揖禮坐下後,張四維問他:「你有何急事要說?」

  褚墨倫答:「還是為的和尚給牒的事。」

  「你照章辦理就是,這種事也值得跑來內閣?」張四維顯得有些不耐煩。

  「若能照章辦理,卑職就不來這裡了。」褚墨倫顯得緊張兮兮的,似乎有一大堆苦水要訴,「這次和尚給牒,弄得不好,怕要出岔子。」

  「怎麼呢?」張四維略略一驚。

  褚墨倫便說出事情原委:洪武皇帝開國之初,鑒於天下寺廟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於禮部專設一個度牒司管轄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額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縣十名,不准超額。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頒發的度牒作為憑信以備官府查驗。凡查出沒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審驗發邊外充軍永不詔赦。度牒每三年頒發一次。全國各地寺廟僧人,需經當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書來京經過考試領取度牒,所考內容無非是佛家戒律叢林制度菩提經義之類。每次發給度牒數額以一千人為宜。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銀佚役。居宮道士,比照僧人辦法管理,只是數額尤少。此項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貨可居。不管什麼人,一入寺廟便有人供養,又免了佚役稅賦之苦,何樂而不為?於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托人保上托保鑽路子擠進緇衣羽流之中,弄一張度牒,於暮鼓晨鐘之中過那種不耕不稼風雨無欺的清閒生活:洪武之後,雖朝代更替君王好惡不同,但度牒卻永遠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聖紙」。

  洪武初年,每領一張度牒須交本銀一兩。到嘉靖時,這本銀漲到了十兩,依然是萬人爭搶。儘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數額,孝宗時增至每屆三千名,嘉靖時減少,亦有一千五百名。但不管增額多少,總是一個供不應求。許多人為了弄到一張度牒,不惜花大本錢去賄賂當事官員。久而久之,發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熱的權力。多少當路政要都染指其中。萬曆元年,深知個中弊端的張居正,惱恨度牒發放太濫,一來助長民眾的好逸惡勞之心,導致勞動力減少;二來不法官員借此機會從中牟利:因此他奏明皇上,將度牒發放由三年改為六年一次。上一次發放度牒是隆慶六年,一晃六年時間過去,今年該發放度牒了。

  一過春節,禮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發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額。張居正請示皇上,將此次發放度牒的名額控制在兩千人,並讓閣臣張四維督責此事。張四維指示主力、的度牒司將其中的一千六百個名額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為機動。他知道這種事兒斷不了有說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額,以免到時被動。但是,待各省按規定於三月十五日之前將預備領牒的僧人聚到京師,人數競達到了五千餘人。除每個省都有大量超額之外,還有一些僧人拿著這官那官的函劄前往度牒司尋求照拂通融。這些拿條子走捷徑來的,競也不止一千人。褚墨倫感到不好辦,於是跑來找張四維討主意。

  張四維早就料到度牒發放不會一帆風順,但沒有想到一下子多出這麼多人來。他知道這些多出的人每個人後頭都有貓膩。前天夜裡,山西省領隊前來辦理此事的官員跑到他府上拜望,希望他照顧家鄉,多給一百個名額。張四維嫌他要得太多,只給了他八十個名額,那官員倒也識相,當下就留下了二千四百兩銀票。張四維假意推辭一番,然後說一句「下不為例」就算笑納了。一個名額賣三十兩銀子,這還不包括中間人的好處,試想一下,兩千張度牒能賣出多少錢來?地方上的撫按藩臬郡邑守丞,恐怕都會從這裡頭賺一把外快。京城各衙門的官員,凡有權勢的,也莫不想插上一手。想到這一層,張四維瞅了褚墨倫一眼,定了定心神,才笑著問:

  「這幾日,恐怕你褚墨倫的家裡,門檻都被人踩爛了。」

  「張大人說得不假,」褚墨倫一開口說話就顯得語氣生硬,他想說得緩和一些,結果聲音更難聽,「只要卑職散班回家,一跨進門檻兒,就見屋子裡頭像開堂會的堆滿了人,相識不相識的都湊一堆兒朝咱作揖,大家什麼都不說,但都心知肚明,誰都是為度牒的事,咱心裡煩透了,卻又不好開趕。」

  「為啥?」

  「既然敢登門,必定都有後臺撐著。」

  張四維正想知道詳情,便把身子俯過去,低聲問:「都有哪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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