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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王錫爵胸中雖無城府,但言詞甚短。他聽出張瀚語含諷刺,便肅容答道:

  「塚宰大人,年輕人多憤激之詞,然也可理解,他們對首輔大人倒也無甚成見,只是守制一事牽涉朝廷大法,他們想來聽聽塚宰大人的意見。」

  張瀚對王錫爵的辯解不以為然。他覺得兩位年輕官員的行狀有沽名釣譽之嫌,便勸道:「年輕人,老夫知道你們的心思,想在守制問題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勸告你們,萬不可為博得虛名,而毀了自家前程。」

  王錫爵聞聽此言,驚問道:「塚宰大人何出此言?」

  張瀚頓了頓,又把在座的三位仔細看過一遍,才緩緩言道:「老夫年輕時也頗好名,為了名,常常鋌而走險,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十分好笑。縱觀歷史,那麼多有名人物,有誰不是過眼雲煙?名人名人,因名而累人,單說五經中所載人物,《易》中載十三人,《書》一百一十三人,《詩》一百四十八人,《禮記》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二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從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今天,你們誰還記得這些人?倒是漢代新城三老,魯國兩生,壺關三老,洛陽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載之下,後人尚懷念他們的風範,有名變成無名,無名反而有名,王大人,此中道理,不可不深思啊!」

  張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經據典把三個來訪者訓誡了一番。吳中行與趙用賢感到張瀚曲解了他們的來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但礙於輩分又不便爭辯。王錫爵畢竟在官場上呆的時間久些,因而看得出張瀚這是故意「王顧左右而言它」。話不投機,他也不想在此久呆,他來此的本意是想當面問清楚皇上對張居正守制的具體態度。因此起身告辭前,他只得硬著頭皮抄直問道:

  「塚宰大人,愚職想打聽一件事。聽說皇上在平臺召見了您,要您勸說首輔奪情,可有此事?」

  「有。」

  張瀚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假裝飲茶,把頭低了下去。只聽得趙用賢搶著問:

  「老天官打算怎麼辦?是遵旨還是抗旨?」

  「我老了,並不想博名於青史。」

  張瀚說完,已是站起身來,這是送客的意思,王錫爵他們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門,趙用賢就憤憤罵道:「張瀚這個老糊塗,貴為天官,卻還是首輔的夾袋中人物。」

  王錫爵歎道:「我看張大人言語閃爍,似另有隱憂,也不必勉強他。」

  吳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為止,張首輔已有五天沒到內閣值班,乾脆,我們現在回翰林院,邀齊了同僚換了緋袍,都到內閣去。」

  「幹嗎?」趙用賢問。

  「你難道不知道皇朝更換首輔的規矩?」吳中行擠擠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輔三天沒到內閣當值,次輔就可以按序遷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員們此時就該身穿緋袍前往祝賀。」

  「你是說,咱們去祝賀呂閣老遷升?」

  「我只是這樣想,能不能做,還須得王大人拍板定奪。」

  王錫爵也是張居正為小皇上選定的六位講臣之一,他與張居正本無私怨,他之所以反對張居正奪情,是覺得如果首輔違反守制條例,對於以孝治天下的皇朝來說,無異於開了一個危險的先例。因為皇朝兩百多年來,雖偶爾有奪情事例發生,但卻沒有一個首輔這樣做過。通過這幾天發生的情況判斷,張居正根本沒有回家守制的打算,為貪戀祿位,競置孝道而不顧。王錫爵覺得首輔的這一舉動不可容忍。這個一貫遠離是非的詞臣領袖,終於按捺不住,在吳中行、趙用賢一班僚屬的慫恿下四處活動,進行阻止張居正奪情的聯絡工作。眼下聽罷吳中行出的主意,他覺得這樣「激」一下,或可影響皇上的決策,於是頷首同意。

  按下王錫爵一行不表,回頭再說張瀚。自送走王錫爵後,他就獨自坐在值房裡,愣瞧著屋頂出神。張瀚已年過六十,比張居正早一屆考中進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側身官場數十年來,並無大的建樹,亦無什麼過錯。憑資歷,在萬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來,他在這位子呆上幾年就該致仕回家頤養天年了,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誰知時來運轉,在這一年,他突然接替楊博,來北京接任吏部尚書。這一任命宣佈之曰,舉朝皆驚。因為無論是講資歷還是講能力,這麼重要的位子,都不會輪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這是張居正看中了他:張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書掌天下文武官員的詮選任用,事權重大,如果選一個能臣擔任此職,他就不便駕馭,內閣與吏部之間,難免發生齟齷。汲取前朝教訓以及自

  身的經驗,他認為吏部尚書的人選,應該是人品高於才能。這個人不能太有主見,可又必須是守口如瓶的謙謙君子。按圖索驥,張居正便看中了張瀚。

  張瀚做夢都沒有想到快六十歲的人了,居然還能撞大運,擔任六部尚書之首。他知道他的這一段發自老年的錦繡前程,完全是因為張居正力排眾議青睞於他的原因,因此打從心眼裡對張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來,無不對張居正言聽計從。甫一就職,他就看出張居正整飭吏治的決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輕視清流的用人之道。他雖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職,每有一缺空出,張瀚都會請示張居正該由誰來接任。有時候,張居正提出的人選,他認為不合適,但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所以,名義上他是天官,實際上,一應人事大權都被張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張瀚有時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難受,夜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無論是在人前還是在人後,他都沒有說過一句怨語,他總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屬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絕不會自作主張而忤逆張居正。

  過慣了這種表面尊貴暗裡受癟的日子,張瀚的一顆心已是麻木,但是,張居正父親的去世,卻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就在王錫爵帶著僚屬前來拜訪時,他的心裡頭正在倒海翻江呢。

  卻說前日,小皇上聽了馮保的建議,在平臺單獨召見張瀚,希望他出面上書朝廷,勸說張居正奪情。馮保的這一建議,實在是保全皇上威權的萬全之策。皇上為天下之主,想辦的事沒什麼辦不成的。但奪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給張居正下旨,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這時,若讓吏部尚書張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摺作個准予張居正奪情的批諭,則這件事所承受的風險便從皇上那裡移給了張瀚。辦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辦不成,張瀚就是替罪羊。當然,願意給皇上寫摺子慰留張居正的官員大有人在,但馮保慮著最合適的人選還是張瀚。一來張瀚為天官,位高權重,說話有分量;二來處理官員的守制與否也是他吏部尚書分內之事。

  親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談,出得平臺,張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後兩天來他一直被這件事困擾,不知如何辦理才好。當他乍一聽到張居正父喪的訃告,內心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一種解脫感,因為他想到張居正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這位鐵面宰相一走,他這個天官就不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一個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變成現實,張瀚簡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這次談話,又再次讓他產生了幻滅感。他並不知曉皇上召見他是馮保的主意,他認為皇上之所要挽留張居正,是因為他慮著自己尚無單獨柄政的能力。

  這幾年,張居正一直擔任「攝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這一點,只是沒有誰敢講出口而已。如今,皇上還離不開這個「攝政王」。張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機」,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貫秉性,此時他只須謹遵諭旨辦事,上折懇請皇上為天下蒼生慰留張居正,則一切還是順風順水。他什麼都不會改變,依然可以深得皇上與首輔的信任,穩踞高堂養尊處優。但他確實不願這樣做,這不僅僅是計較個人的恩怨得失利害關係,而是他固執地認為:無論是從朝廷綱常還是從國家政局考慮,張居正都不應該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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