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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什麼事兒有情趣?」

  「品茶唄。」

  玉娘說著,就把張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擺上兩隻梨花盞,提起茶壺一邊斟茶一邊說道:「這是今年春上的碧螺春,老爺你嘗嘗。」

  張居正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爽口,贊道:「這茶好,可惜水差了一點。」

  「一聽這話,就知道老爺是行家,不像高閣老。」

  張居正像被馬蜂螫了一口,立馬板下臉問:「怎麼,你還惦記著高鬍子?」

  玉娘自知失言,連忙賠笑:「奴婢失口,請老爺恕罪!」

  望著玉娘誠惶誠恐的樣子,張居正醋意稍減,但他又記起邵大俠的事兒,於是借題發揮說道:

  「玉娘啊,你老擔心不穀不愛你,不穀又何嘗不擔心你用情不專呢?」

  「我用情不專?」玉娘一愣,旋即抿嘴兒一笑,半是表白半是譏諷地說道,「奴婢一個失口,老爺就上了醋意兒。其實,奴婢自從認識了你,早就覺得高閣老不值得一提了。」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玉娘懇切言道,「奴婢曾編了一隻曲兒專道這件事,一直沒有機會唱給您聽,要不,奴婢現在唱給老爺聽聽?」

  「好,不穀正想聽聽呢。」

  玉娘命小鳳兒取過琵琶,調了調音,自彈自唱了起來:

  想當初不相交其實妙,
  也無愁也無惱也不心焦。
  到如今作事多顛倒,
  誤了奴家一片情,一去不來了。
  奴為情憔悴甚受盡折磨,
  卻不曾博得你說半分好。

  玉娘用「掛枝兒」的調子唱出,抑揚情調中摻著些許哀怨,加之吳儂軟語本就溫婉可人。張居正聽過,蹙緊的眉梢總算又舒展開來,他相信玉娘這是真心表露,不由得對她又添了幾分憐愛,飲了一盞茶後,笑道:

  「你這曲兒唱得好,高閣老生來就不是憐香惜玉之人,被你看得透徹。你既為高閣老寫了一曲,想必也為我寫了。」

  「奴婢不曾為老爺寫,」玉娘明眸一閃,婉轉答道,「不過,奴婢昨日倒是又胡謅了一曲,不是為老爺,是為奴婢自家。」

  「為你自家也好哇,快唱來我聽。」

  玉娘一撥琴弦,又悠悠唱了起來:

  悶恢恢,獨坐在荼蘼架,
  猛抬頭見一個月光菩薩。
  你有靈有聖,與我說句知心話,
  月光菩薩,你代我去照看他:
  看他的衣衫兒整也不整,
  看他在值房裡累不累乏。
  我待他是真心菩薩,
  他待我究竟是真來還是假……

  玉娘且彈且唱,唇齒間流轉的鶯聲,露出一片癡情。張居正待弦歌一停,說道:

  「玉娘,你這曲子明裡是唱自己,其實,暗裡指的還是我。我待你是真是假,未必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

  玉娘放下琵琶,含羞地說:「奴婢知道老爺真心疼我,但有一件事奴婢始終不明白。」

  「什麼事?」

  「老爺既如此愛我疼我,為何不把奴婢娶回府上?」

  「這……」

  「奴婢也知道自己是葑菲下材,草木賤質,能攀上老爺這樣一位大人物,已是三生有幸。玉娘本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蒙老爺恩典不棄,故生了這妄想之心。」

  玉娘所說之事,張居正不止一次想過,這是件棘手的事。按常情,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娶個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事,並無人干涉。但他卻有難言之隱,一是家中人多口雜,張居正訂下的家規又嚴,若玉娘進門,他只能板著面孔與她禮敬,調個情反而多有不便。二來也是最難辦的,這玉娘原是邵大俠給高拱物色的侍妾,如若被他娶進門,豈不授人以柄令士林恥笑?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壓在心中,他總想搬開,卻又找不著一個萬全之策。

  看到張居正長時間沉思不語,玉娘心下忐忑不安,言道:「老爺,奴婢惹你生氣了?」

  「沒有,啊沒有,」張居正極力掩飾內心的矛盾,強笑著說,「玉娘,論理,不穀早就該給你一個侍妾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一時還理不出頭緒,故把這事兒耽擱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不穀要給你名分。」

  「真的?」玉娘面露欣喜。

  「真的,但不是現在。」張居正生怕在這件事上再扯下去會節外生枝,故轉了話題問,「你那五首消夏詩是今天做出的嗎?」

  「不是,這是我花了十幾天時間斷斷續續寫下的,還請老爺指教。」

  「你寫得很好,只是太過悲傷不好。」

  「奴婢知道了,奴婢看了老爺的和詩,萬般恩愛都在詩中體現了,能得到老爺這份感情,不管往後怎樣,奴婢當下知足了。」

  看到玉娘清純可愛的樣子,張居正不相信她會做出什麼非分的事情,但他對她私下去會見邵大俠的事耿耿於懷,於是轉彎抹角想套出她的話來:

  「你這碧螺春醇香爽口,回味綿長,當是茶中上品,只不知你從哪兒覓到?」

  「我叔叔送的。」

  「你叔叔?你還有一個叔叔,我怎麼不知道?」

  「奴婢的家事,老爺哪裡全都知道。」

  「你叔叔從哪裡來?」

  「揚州。」

  「他來北京有何事?」

  「叔叔做點小生意,販東販西的,維持一家的生計,總是艱難。」玉娘按邵大俠的囑咐臨時編詞兒應對,心裡有些不安。但既然開了這個頭,又不得不說下去,「叔叔知道奴婢和老爺在一起,故要我求您辦一件事。」

  張居正見玉娘張口叔叔閉口叔叔卻是不提邵大俠的名字,他本想挑明瞭追問,想一想又覺不妥,便問道:「你叔叔想辦什麼事?」

  「揚州城裡有個管鹽的衙門,叫……」

  「兩淮鹽運司。」

  「對了,就是這個名,在鹽運司裡管事兒的官員,叫胡什麼來著?」

  「叫胡自皋。」

  「對,就是這個人,叔叔說這個人權勢很大,想求您替他寫個信兒,回去找找這位胡大人。」

  「找他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丁門小戶的人家,找個靠山唄。」

  張居正「嗯」了一聲卻是沒有下文。玉娘以為他為難,卻不知正是她的話勾起了張居正心中的隱情:前年給馮保一個面子,把胡自皋升任為兩淮鹽運司的巡鹽禦史,這傢伙到任才一年多時間,壞名聲就傳遍了揚州,與一幫不法鹽商稱兄道弟,吃喝嫖賭無一樣不來。就去年一年,參他的摺子就有三份。因有馮保袒護,事情都不了了之。戶部尚書王國光恨得牙癢癢的,早就要把胡自皋褫職審查:張居正勸他暫且不要聲張,只暗中派人偵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貪墨實據,再嚴懲不遲。「對這種人,要麼不動,一動就得置於死地,讓馮保也救他不得。」張居正面授機宜,王國光心領神會,照此佈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張居正斷定這是邵大俠的主意。邵大俠之所以要與胡自皋攀援,還不是想通過他弄出鹽引來牟取暴利?如此說,邵大俠設法與玉娘聯絡,原只是為利而來,諒不至與高拱還有什麼瓜葛,再來京城滋事。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稍安,隨口應道:

  「你叔叔一個小生意人,守著本分就是,何必要巴結官府。」

  「老爺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過日子的艱難,」玉娘解釋道。「揚州城裡地痞流氓多如牛毛,這些人三五成群到處搵食兒,能搶則搶,能訛則訛,誰碰上他們,不死也得蛻層皮。叔叔家飽受這訛詐之苦,因此想著找個官府靠山,讓那些無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門。」

  張居正仔細聽著,覺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覺察到。邵大俠對玉娘還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許的,就是身邊的親信受制於人。他深愛著玉娘,他絕對不能容忍她的心中還藏有另外一個男人。基於這個考慮,也基於邵大俠在官場上鑽天入地翻雲覆雨的能力,他決心除掉這個禍害。儘管他內心經歷了如此複雜的變化,但他的臉上卻掛著微笑,他端詳著玉娘,體貼地說:

  「既是這樣,不谷可以寫封信給你叔叔帶回揚州,不過不是寫給胡自皋,而是寫給漕運總督王篆。」

  「漕運總督,也在揚州嗎?」

  「在。」

  「漕運總督和鹽運司衙門,哪個大?」

  「傻孩子,當然是漕運總督大。」

  「謝謝老爺。」

  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裡射出火一樣的熱情,張居正瞧著她可愛的臉蛋兒,再一次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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