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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李狗兒,你恨不恨段升?」

  「恨!」李狗兒一咬牙說真話。

  「你呢?」金學曾又問陳大毛。

  陳大毛比李狗兒狡猾,兜著圈子說道:「金大人方才改的民謠,那『肩扛枷鎖,手提鐵鍊』兩句,不就是指的段老爺麼。」

  「看來,你也不肯原諒他,」金學曾搖了搖頭,又喊來堂役,吩咐道,「去把段升喊來。」

  一直在廨房待命的段升,不一會兒隨堂役進得門來,一見到陳大毛與李狗兒,他就有些氣不順。金學曾眯著眼問他:

  「段升,這兩個人可是你抓的?」

  「是的。」段升囁嚅著,全沒有早上在玄妙觀前的那股子蠻橫勁兒。

  金學曾接著逼問:「是抓對了還是錯了。」

  「錯——了。」段升答得很不情願。

  金學曾一跺腳:「錯了還不賠禮!」

  段升緊繃著臉,朝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每人打了個拱手,帶著情緒說:「早上的事,對不起了。」

  見段升真的賠了不是,陳大毛與李狗兒反倒過意不去。官府中人給小老百姓道歉,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兒。陳大毛激動之餘,又多了個心眼,問道:

  「啟稟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斗膽一問。」

  「請講。」

  「我和李狗兒,既是錯抓了的,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當然可以。」

  「那我走。」

  說此話的是李狗兒,語音未落,只見他已是噌地站起來,抬腳就要出門。

  「慢!」

  金學曾喊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李狗兒又回轉身來,緊張地問:「又不讓走了?」

  「怎麼不讓走?只是本官不好意思讓你們這麼空著手走。」

  金學曾朝段升使了個眼色,段升從袖子裡摸出幾錠銀子來,放在金學曾面前的茶几上,金學曾把那幾錠銀子分作兩處,一處十兩,一處六兩。然後說道:

  「李狗兒,這十兩銀子送給你,餘下的六兩,給陳大毛。」

  「這……」

  陳大毛與李狗兒面面相覷,一時都驚呆了,只聽得金學曾繼續言道:

  「段升說你們兩人抗稅,說錯也錯,說對也對。因為你們兩家,畢竟都是欠稅戶,多次上門催收都無功而返。當然,你們兩家的苦衷與隱情,本官也都打聽鑿實。李狗兒家,五畝田要完十畝田的稅,不僅僅是稅,還有丁差,這都是不合理的。再說你陳大毛家裡,爺爺死了九年,你們還得替他交匠班銀,這種徵稅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稅關的職責就是徵稅,稅賦征繳不上來,我們頭上的烏紗帽就戴不成了。我問你們恨段升否,你們說恨,其實,段升也是出於無奈,有苦難言哪!我到衙門的第三天,段升就對我說『徵稅好比在猴嘴裡摳棗子」你們聽了這句話有何想法?你們是同情猴子呢,還是同情摳棗子的人?我上任這一個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難當的官就是稅官!如果想玩貓膩,想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這稅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憑良心辦事,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百姓,則是比登天摘月還要難哪!

  「就像你李狗兒家的田賦銀,陳大毛家的匠班銀,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們,不收,又勢必要得罪朝廷,幾乎所有的稅官,也包括我金學曾在內,是寧可得罪百姓,也決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還有一種官,上欺騙朝廷,下欺壓百姓,這才是贓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贓官狗官,我金學曾,這一輩子,反的就是贓官狗官。但是,身為朝廷命官,必當遵守朝廷的綱紀。田賦銀與匠班銀,關涉朝廷稅法。在稅法未有更易之前,稅銀還得依舊法徵收,我知道你們兩家生計艱難,縱賣盡家當,也難還清積欠,故把這些銀兩送給你們用來還帳。」

  金學曾這一席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座的人無不感動。李狗兒把已拿到手上的銀子放回到茶几上,說道:

  「這銀子我不能要。」

  「你為何不要?」金學曾問。

  李狗兒愣了愣,遲疑說道:「如果村裡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兒是何原因不肯收銀,便插話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銀子不是貪墨所得,是乾淨的。」

  接著,段升便講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今天下午,金學曾得知李狗兒與陳大毛兩家的真實情況後,便想著要給予幫助,讓他們能夠歸還積欠,但他是一個不斂財的人,手頭上並無積蓄,一時間連十兩銀子也籌措不出。正發愁時,他無意間發現了那把掛在值房牆上的龍泉古劍,這把劍產自南宋高宗紹興年間,是金學曾家中祖傳信物,他當即把那把劍摘下來交給段升,讓他拿到典鋪裡典當出去。這樣一把製作精美質量上乘的龍泉古劍,少說也值百十兩銀子。但開典鋪的員外趁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兩銀子。段升見價碼兒太低不敢作主,又轉回來請示。金學曾一咬牙說:「十六兩就十六兩,典了它。」就這樣,段升心酸酸地捧回這十六兩銀子。

  知道了這十六兩銀子的來歷,李狗兒只覺心口堵得慌,他對陳大毛說話,喉頭已是發哽:

  「大毛哇,你看,金大人對我倆恩重如山,可是,我倆還想著……」

  「想著什麼?」段升問。

  陳大毛雖是街頭潑皮,但此時也是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他競撲通跪下,羞慚地說:

  「金大人,我不是人,我沒有良心啊!」

  李狗兒也跟著跪了下去,接了一句:「我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萬望金大人恕罪。」

  「你們倆這是怎麼了,你們何罪之有?快起來!」金學曾說著便要段升扶他們起來。

  兩人膝蓋不肯離地,李狗兒道:「金大人,天理良心,我們真的有罪,我們聽了宋師爺的唆使,準備明天就去府衙告你們稅關。」說著就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金學曾佯裝不知曉此事,一臉驚訝問道:「宋師爺會把狀子拿到哪裡去呢?」

  陳大毛答:「他說去交給我們的家裡人,明天一早,一起去到府衙敲鼓遞狀子。」

  李狗兒突然記起什麼,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心急火燎言道:「我現在就是趕回張家檯子,我要去阻止這件事。」

  「我也是。」

  陳大毛也一撅屁股站起來,兩人正欲出門,金學曾又對他們說:「其實,你們明天仍可到府衙去。」

  陳大毛不好意思笑笑,回道:「金大人,我若再去告你們稅關,天打五雷轟!」

  金學曾笑道:「不告稅關,也可以去府衙嘛。」

  「啊?」

  「你們可以聯絡鄉親,去給府衙的趙大人送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

  金學曾詭譎地一笑,便小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兩人一聽樂了。陳大毛說道:

  「金大人這是個好主意,小的們照辦。」

  眼看兩人就要出門,金學曾親手拿起銀子交給他們,並對大毛說:

  「李狗兒路遠,可以先走一步,你能否再留一會兒,我還有話說。」

  李狗兒一走,金學曾便問留下來的陳大毛:「聽說你有時候也做點鼓上蚤的事。」

  「什麼鼓上蚤?」陳大毛一時沒會過來。

  金學曾做了一個「偷」的動作,陳大毛臉一紅,不好意思答道:「為了生計,順手牽羊的事偶爾為之。」

  「能否幫我一個忙?」

  「幫什麼忙?」

  「也順手牽羊一下。」

  「幫你偷?」陳大毛一驚,見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又問,「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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