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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五回 談笑間柔情真似水 論政時冷面卻如霜

  大約一個時辰後,張居正與玉娘下得樓來,但見到處張燈結綵一片節日氣氛。皆因張居正聽說今天是玉娘的生日,連忙傳令劉樸趕緊把山翁聽雨樓裝點起來。他在樓上與玉娘軟語溫存,嘴兒舌兒地說著體己話兒。卻是苦了樓下的劉朴,巴巴急急一會兒跑進門裡,一會兒跑出門外的張羅。元宵節過去了六七天,才收撿起來的各色彩燈又都搗騰出來盡行掛上。虧得皂隸僕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腳忙而不亂,也就大半個時辰,便把山翁聽雨樓佈置得水晶宮一般,特別是樓下大廳,紅紈綠綺火樹銀花,端的是天上宮闕瑤池氣象。儘管那一支下下簽給玉娘心中投下的陰影一時還難以除盡,但乍一見到這股子隆重熱鬧的氣氛,特別是有張居正陪侍在側,心中已是十分陶醉。為了表示親熱,張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當著一應僕役的面,拉著玉娘的纖纖玉手,並

  肩款款步入膳廳。張居正來之前,晚膳就已備下,但那已是不作數了。承張居正之命,廚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歡吃的淮揚大菜。只是這等豐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張居正和玉娘,斷沒有第三人前來叨光,侍應都退到門外恭候應差。兩人人席對面而坐,張居正親自執壺,把已溫熱的紹興極品黃酒女兒紅斟滿兩杯,然後雙手擎起一杯,動情言道:

  「玉娘,這一杯酒,我倆同飲。」

  「為何?」玉娘撒嬌地問。

  「為祝賀你的生日,更為了白居易寫下的那兩句膾炙人口的詩。」

  「哪兩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

  玉娘淺淺一笑,香腮上露出兩只好看的酒窩兒,她夢囈般說了一句:「多謝老爺。」也雙手拿起酒杯與張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飲了。

  酒過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紅暈飛腮更顯嫵媚,借著酒力,她向張居正丟了一個媚眼,俏皮地問:

  「老爺,聽人說你是鐵面宰相?」

  「你是不是說我寡情?」張居正笑著反問。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來。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張居正瞅著玉娘臉上那一對好看的酒窩兒,不免心旌搖盪,謔道,「人上一百,種種色色,因稟賦、地位、才情各不相同,這男歡女愛的形式,也就因人而異。」

  「有哪些不同?」玉娘覺得新鮮,便追問道。

  「在不穀看來,這男歡女愛,分有四種境界。第一種游龍戲鳳,這是天子的境界。」說到這裡,張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擠眼,神秘地問,「玉娘,你知道奴兒花花麼?」

  玉娘想了想,答道:「聽說過,她是一個波斯美女,是被韃子進貢來的,她一來就成了隆慶皇帝的心肝寶貝,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死掉了。」

  張居正生怕玉娘聯想又生傷感,連忙評價道:「這隆慶皇帝與奴兒花花之間,就叫游龍戲風。龍鳳之戲,只能發生在皇帝身上。」

  「那麼你呢,首輔大人?」玉娘含情問道。

  「我嘛,」張居正「唱」兒飲了一杯酒,半是自負半是調侃地說道,「或可列入第二種境界。」

  「什麼叫第二種境界?」

  「憐香惜玉。」張居正一字一頓答道。

  「憐香惜玉,」玉娘立刻聯想到自己,不由得眉頭一蹙,歎了一口氣言道,「奴婢在南京時,曾聽說過一副對聯,上聯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聯是『女卑為婢,女又可作奴』。首輔大人,您說這副拆字聯好麼?」

  張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馬兒答道:「好什麼呀,這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的遊戲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奴婢呀。」

  玉娘眼眶裡又噙滿了淚水,張居正下意識看了看門外,隔著簾子倒也看不見什麼,但他仍心生顧忌,壓低聲音說道:「玉娘,你不要在這些稱謂上計較,嬪妃們在皇上面前也自稱奴婢,你說,她們是奴婢麼?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稱奴婢;絕代佳人西施,在名相範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稱。可唐明皇與範蠡,從沒有把自己的意中人當成奴婢來看。」

  張居正言詞懇切,玉娘聽了好不感動,她強忍眼淚,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怎麼了,人不爭氣,眼淚也不爭氣。」

  「世上動情之物,莫過於女子之淚也。」張居正今晚上鐵定了心要逗玉娘開心,因此盡揀好聽的話說,「玉娘你這一哭,我這心裡頭,就結了老大一個疙瘩。」

  「這是為何?」

  張居正拈須答道:「不穀政事繁雜,一入內閣,就忙得像轉磨的驢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來看你,讓你一個人獨守寂寞,慚愧慚愧!」

  看著張居正痛心疾首的樣子,滿懷春夢的玉娘怎不感動非常!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竟起身離席走到張居正跟前,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火辣辣地親了一口。

  張居正頓感全身酥麻,他趁勢把玉娘攬進懷中,笑道:「這一吻千金難買,來,再來一個。」

  「你要我偏不給,」玉娘淘氣勁兒上來,竟咯咯地笑個不停,鬧夠了又嬌聲說道,「老爺,你方才的話還未說完,這男歡女愛的第三種境界是什麼呀?」

  「第三種境界嘛」,張居正心思還未完全收攏,用手摩挲著玉娘嫩白白的臉蛋兒,色迷迷地說,「就是尋花問柳。」

  「尋花問柳?」玉娘一雙杏眼撲閃閃地,仰著臉說,「比起憐香惜玉來,這尋花問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對呀,墨客騷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詞人柳永,是尋花問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經邦濟世之才,卻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詞,除了他,還有誰做得出來!這柳永不是一個好官,卻絕對是一個多情種子。傳說他死時,前來送葬的都是青樓歌妓。」

  「老爺不喜歡尋花問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著張居正黑得發亮的長須。

  「不喜歡!」張居正回答乾脆。

  玉娘不吭聲,過一會兒才問:「那第四種境界呢?」

  「偷雞摸狗。」

  「偷雞摸狗?」玉娘噗哧笑出聲來,嗔道,「這叫什麼境界,羞死人的。」

  張居正淺淺一笑,用指頭輕輕戳了一下玉娘臉上的酒窩兒,說道:「大凡偷雞摸狗之人,都是市井無賴,看中良家婦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爺所言極是,」玉娘掙脫張居正的懷抱,撫了撫雲鬢,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著指頭說道,「四種境界,把你們男人的種種世相都概括盡了。老爺是真正的憐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卻沒有冰清玉質,老爺錯愛了。」

  張居正盯著玉娘,溫存地說:「偌大京城雖然美女如雲,但玉娘你是一花獨秀。說句丟醜的話,不穀第一次在京南驛見到你,就為你的美色與才藝傾倒。」

  張居正此話並非戲言。還有一種感覺他不便說出,那就是他與玉娘第一次共擁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處子,溫溫婉婉盡顯羞態。此後,只要與玉娘同床共枕,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一種令人魄蕩神馳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膚如雪,香氣如蘭,只要和她在一起,張居正無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癡。每每在積香廬得了幽會的樂趣,回到內閣處理公務,他就格外顯得精神飽滿。

  大概是因為評價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問道:

  「老爺真的這麼看?」

  「君子無戲言。」張居正目光如火,說話如同發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爺如此眷顧!」

  玉娘想到那只下下簽,心裡頭不免又鬧起彆扭。張居正看到玉娘臉色又有異樣,正想著如何弄點噱頭調和氣氛,忽聽得簾子外頭有人清咳一聲,輕輕叫喊了一聲:

  「老爺!」

  張居正一聽是管家游七的聲音,頓時臉色一沉,心想這呆頭鵝怎地這麼不知竅,偏在這時候來掃他的興頭。才說要拒,又怕他有要緊事稟報,便不情願地喊他進來。

  遊七雙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隻青花瓷壺進門,看他呼噓噓的樣子,一身寒氣還未除盡。張居正與玉娘的事倒也沒有瞞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條狗,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這也是遊七敢來的理由。遊七一進門便沖著玉娘巴結地一笑,然後往角落裡站。

  「你抱的什麼?」張居正問。

  遊七答道:「奶子,馮公公派人送來的奶子。」說著就把那只壺擱到膳桌上。

  張居正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監親自帶著兩名小火者到他家來送奶子,言明這是馮公公的關照,從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壺。他讓提督向馮公公轉致謝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還想著就此事當面向馮保表示感謝,誰知一談事兒就把這給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壺,還是熱的,便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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