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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見閨女不想敘親情,李偉那老國丈的優越感頓時減去了許多,只得搓著手說:

  「這事兒,是你弟弟狗蛋提出來的。咱舌頭短說不清白,狗蛋,你說。」

  狗蛋是李高的小名,李偉一句一句地喊,弄得李高滿臉臊紅很不受用。李太后也覺得不雅,埋怨道:「爹,李高好歹也是錦衣衛千戶,正五品的官,你怎能老這麼狗蛋狗蛋地喊呢?」

  「喊慣了,改口難呢。」李偉自嘲地笑笑,指著李高說,「你托姐姐的福,如今不當狗蛋了。你要說的事,還要求你姐姐開恩呢。」

  李太后把眼光投向弟弟李高,等著他開口。

  「姐,」李高先甜甜地喊了一句,然後欠欠身子,既是討好又不無羡慕地說道,「你如今是太后了,咱外甥是皇上,但他年紀太小問不了事,朝廷的政局,都是你把舵呢。」

  「這是誰說的?」李太后陰著臉問。

  「都這麼說呢。」李高在外頭雖然呼鷹逐犬人五人六,但一向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姐姐,所以同她說話很謹慎,「都說你母儀天下,是個好太后。」

  李太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答道:「好太后不止我一個,還有仁聖陳太后。」

  偏李高聽不出話風,兀自奉承道:「但你是皇上的生母,情形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外頭亂嚼舌頭,是不懂朝廷禮法,未必你們也不懂?你再胡說八道,從此就不要見我!」

  李太后怒形於色劈頭蓋臉一頓臭駡,李高嚇得兩腿發軟差一點滾下凳兒來。李偉看了心疼,表面上卻說:

  「罵得好,罵得好,狗——啊,李高,你就是榆木腦袋不開竅,你姐替大明江山把舵,你知道就行了,還用得著往外吹喇叭?閑言少敘,還是把那事兒給你姐說說。」

  「爹,還是你自己說吧。」

  李高嘟噥了一句。他臉色白煞煞的還沒緩過神來,坐在那裡,勾頭看著地上的磚縫兒。李偉見狀,只得硬著頭皮說道:

  「彩鳳,你爹還是個伯呢。」

  突然來這麼一句,李太后沒聽懂,忙追問:「什麼百啊千的,爹,你說清楚點。」

  李偉揉揉鼻子,提了提嗓門:「咱是說,閨女你都當上太后了,咱還是個武清伯。」

  「啊,你是說的這個。」

  李太后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自李太后那年進了裕王府,隨著她的地位節節攀升,李偉父以女貴,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女兒封了都人,他被賞了個錦衣衛百戶;女兒生了太子,他晉升為錦衣衛千戶;女兒于隆慶元年升了貴妃,他便升為錦衣衛都督同知。除了在京城裡賞了一處大宅子外,還在滄州賜了三千畝好地。過了三年,太子正式確立,李偉又晉升為武清伯。除了俸祿享受一品待遇,另又在通州加賜兩千畝好地。不過十年時間,他從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而達到今天這樣的高位。須知國朝兩百年以來,凡國丈這一身份的人,所能獲得的最高勳職就是——伯,再往上就是公、侯。這兩樣多半屬世襲,在位的都是開國功臣之後。父親急得火上房似的要見她,原來是想再把身份抬高一級……見女兒深思不語,李偉試探著問:

  「彩鳳,你看你爹頭上這個伯字兒,是不是換一個?」

  「換個啥呢?」李太后不動聲色地問。

  「當然是侯字兒啊。」

  「侯,那不又升了一級?」

  「閨女你從貴妃晉為太后,還不升了一級?當爹的按舊例,也該上個臺階了。」

  「爹,咱問你,鈞兒如今當了皇帝,他還能不能再往上升一級呢?」

  「皇帝到了頂兒,還往哪兒升?」

  「國丈的最高級別就是伯,這是朝廷制度定下來的,你這個武清伯已到了頂兒,還怎麼升?你想和定西侯蔣佑,成國公朱希孝等人的身份扯平,他們的祖上要麼是開國元勳,要麼是靖難功臣,你不是!咱祖上是莊稼人,沒這份榮耀!李太后同父親講話雖然存著客氣沒有發火,但李偉仍能從她的言談中聽出不滿,心裡頭不受用,便直捅捅頂撞道:

  「你那個理兒咱不贊同,老百姓都知道隔夜的饃饃不新鮮。那些世襲的公侯們,把當年他們老祖宗那點兒功勞本錢吃了兩百年,現在還在吃。就說成國公朱希孝,上朝站在第一,他有啥功勞?他和咱比差得遠了,咱生了個好閨女,咱閨女又生了個皇帝,就這一點,誰跟咱比?嗯?他公得,咱也公得!他侯得,咱也侯得!別看李偉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但若較起勁兒來,扯歪理說蠻話他還是一套一套的。聽他這通牢騷,李太后又好氣又好笑,只得耐心解釋:

  「爹,家有家法,國有國法,什麼都得按章程辦事,不能亂來!」

  「國法,國法誰定的,皇帝定的。現在咱外孫是皇帝,他的話就是聖旨,他說讓他外公當個武清侯,誰還敢說個不字兒?」

  「你以為皇帝就沒人管了?」李太后秀眉一豎,嗔道,「天下人眼睛雪亮著呢!皇帝做錯了事兒,不要說百年之後遭人詈罵,就是當朝也難以過關。鈞兒的爺爺嘉靖皇帝爺,喜道術好齋譙,領著一幫妖道把丹灶燒到大內來了。結果怎樣,出了個海瑞,抬著棺材上朝,遞摺子指責皇帝爺。如今,嘉靖皇帝爺死了,可是讀書人一提起海瑞,還讚不絕口。爹,這就叫人心!」

  李太后一席話,李偉聽了很傷心,他連歎幾口氣,說:「講這些大道理,咱當爹的講不過。你方才講到皇上想做的事兒怕百官反對,可是,給咱提個級弄個侯字兒,也是他們當官的建議。"

  「誰的建議?」李太后警覺地問。

  「咱說不清,狗蛋,你說。」

  李偉一急,又喊起了兒子的乳名。一直在旁靜聽這場對話的李高,心裡頭埋怨姐姐不近人情,但臉上卻不敢有半點表露。這會兒,當爹的又慫他出來說話,推脫不得,只好說道:

  「前幾天,王侍郎到過咱家。」

  「哪個王侍郎?」李太后問。

  「禮部左侍郎王希烈。」

  「他去作甚?」

  「他去,他去……」

  李太后一逼問,李高舌頭又不靈便了,含含糊糊地說不成句,李太后恨這個弟弟不成器,申斥道:

  「聲音大點。一個大男子漢,說話蚊子似的嗡嗡嗡,像什麼話!說,王希烈去作甚?」

  「他說,咱爹可以升個侯。」

  「他還說了些什麼,你詳細道來。」

  「王侍郎說,按國朝慣例,國丈的最高勳位只能是伯,但咱爹情形不一樣。第一,在咱爹之前,沒有哪一個國丈的外孫當了皇帝,有的還沒有等到外孫登基就去世了,有的雖有外孫卻不是太子。所以,咱爹這是特例;第二,王侍郎還說到你。」

  「說咱什麼?」李太后問。

  李高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王侍郎說,姐姐你晉封為慈聖皇太后,與晉封為仁聖皇太后的陳皇后身份抬平,這也是特例。既有這個特例在前,咱爹從武清伯晉升為武清侯,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他真是這麼說的?」

  「就這麼說的,除了李高,還有咱這兩隻耳朵呢。」李偉趕忙插話。

  李太后又問:「王希烈既這麼說,為何不見他有摺子呈上?」

  「他想寫,但晉封的事兒,不能用手本,應用禮部公折。說到公折,王侍郎當不了家。」

  「為何?」

  「公折必須由禮部尚書具名,王侍郎不是。」

  「繞了半天,他是想當尚書,」李太后冷笑一聲,問李高,「你知道王希烈是誰的人嗎?」

  「知道。京城裡傳,他和魏學曾兩人,是高拱的哼哈二將。」

  「既知道這一層,為何還要與他來往。」

  這一問,李高不敢講話了。李偉又開始接腔:

  「彩鳳,你不要定眼看人,王希烈先前跟著高拱跑,這不假。有奶便是娘,這是人的天性。高拱現在沒奶給他王希烈吃了,他憑啥還跟著那糟老頭子?他只會睜大眼睛,找個新靠山。」

  「這種人更不能用!」

  「閨女盡說傻話。」李偉呲著黃牙一笑,說道,「閨女你大概記不得了,你三歲的時候,爹帶你走親戚,他家一隻黃狗撲上來咬你,爹去攔,被那畜牲咬了一口,至今,腳脖子上還留了一個疤。後來,爹把那只黃狗牽回來了,先吊著打了一頓,再好好地餵食兒給它。不出兩個月,那條大黃狗便習慣了新主人。村裡頭一些娃兒想欺侮你,大黃狗就撲上去咬。那幾年,爹在外做泥匠,常常不回家,多虧了那只大黃狗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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