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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是啊,」李偉怒氣衝衝,「宗人府給咱送上門的,也是一大堆沒用的胡椒蘇木。」

  李太后心裡頭咕噥了一句:「張居正是如何辦事的?」但表面上她卻惱著臉一言不發。

  李偉繼續說道:「昨兒個,我將宅子後頭的花園清理了一下,什麼這花那花的,也不管珍貴不珍貴,統統鏟掉。」

  「這是幹啥?」李太后問。

  「鏟掉種菜。如今,咱這天字第一號的皇親國戚,連買菜的錢都沒得了。」

  李太后心底明白,父親再缺錢也不至到這種地步,但她相信父親的話並非兒戲,這老頭子為了錢,什麼樣的惡作劇都做得出來。她長歎一聲,對一直陪坐在側的馮保說:

  「馮公公,回去後,從咱的私房錢裡頭,拿一百兩,給武清伯送過去。」

  「奴才遵命。」

  馮保欠身答話,剛說完這四個字,李偉又道:「閨女你別誤會了,你爹今番不是討小錢來的,咱要討的是公道。」

  「你討啥公道?」

  李太后頓時生了煩躁,問話口氣生硬起來。李偉到此時也就不看臉色,兀自說道:

  「咱萬歲登極,閨女你晉升太后,這都是大喜事,為啥咱們一點光都沾不上,不要說賞賜,連月俸銀都變成了胡椒蘇木,你知道外頭怎麼傳?」

  「怎麼傳?」

  「說你寡恩呢。」

  「這與咱有何相干!」李太後話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說道,「太倉銀告罄,又有什麼辦法?何況,胡椒蘇木都是俏貨,很好變現。」

  「這是誰說的?」李偉氣鼓鼓地說:「俏貨,哼,儲濟倉裡一下子放出幾萬斤來,如今滿街都是,變得比蘿蔔白菜都便宜。」

  「啊?」

  李太后習慣地咬著嘴唇沉思起來,李偉知道她被說動了心,猶自添油加醋說道:

  「退一萬步說,就算太倉銀告罄,京官們月俸銀給胡椒蘇木,咱們這些皇親國戚,總得照顧照顧吧,你總不能看著我這六十多歲的人,拎著袋子上街賣蘇木胡椒去……」

  就在李偉這麼嘮叨時,又有一位內侍進來,李太后打斷父親的話,問那內侍:

  「有何事?」

  「外頭又有兩個人求見?」

  「誰?」

  「英國公張溶與駙馬都尉許從成。」

  這兩人都是朝中顯貴勳戚。一聽說他們來了,李太后頭皮一麻,問道:

  「怎麼他們都來了?」

  「小的不知。」

  「馮公公,去問問他們究竟有何事?」

  馮保出去片刻,回來稟道:「太后,他們兩人求見,也是為胡椒蘇木折俸之事。」

  李太后一下子癱坐在繡榻上,額上已是香汗涔涔,她本不想見這兩個人,卻又不能不見,只得把手虛抬一下,說:

  「讓他們進來吧。」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十九回 積香廬今宵來顯客 花月夜首輔會玉娘

  崇文門東城角的泡子河,本是元代通惠河的故道,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大興土木擴大內城,遂將這條河攔腰切斷,一半留在城裡,一半留在城外了。城裡的這一段河流就叫泡子河,它的上游與紫禁城大內南端的金水河相通。這泡子河清波粼粼,且青藤結瓜似的連著十數個百畝大小的池沼。河岸密匝匝兒地長滿了高槐垂柳。在房屋鱗次櫛比,車水馬龍紅塵滾滾的北京內城,這一段兩三裡長的河流,委實是一處難得的野逸蕭曠之地。

  河兩岸,也有一些京城富室大戶築了一些園子,南岸有方家園、張家園、房家園,以房家園最勝;北岸有蔣家園、傅家東園與傅家西園,以傅家東園最勝。泡子河的西頭,有一座呂公祠。這祠裡供奉的是呂洞賓仙人。祠中有一處夢榻,傳說於此祈夢頗為靈驗。呂公祠再往北不到一裡路,即是貢院。每逢春秋會試,全國各地的舉人聚集京城,都要到這貢院應試。不少人為了慎重應考,都提前幾個月跑來泡子河南岸賃屋居住,也懷了虔敬的心情來呂公祠祈夢。因此,來泡子河遊玩的士子,便留了這樣一首詩:「張家酒罷傅園詩,泡子河邊馬去遲。踏遍槐花黃滿路,秋來祈夢呂公祠。」

  每年春秋兩季,來泡子河邊賞玩景色的遊人不少。河邊的十幾座名園,終日裡飛紅舞翠,笙歌不絕。但是,這河邊最好的一座園子,卻極少有人能夠進去一瞻宏麗,這便是緊挨著房家園的積香廬。積香廬占地約六十餘畝,在京城的私家園林中,算是最大的一座了。園子本是前朝奸相嚴嵩的別業。傳說嚴嵩動心思造此園時,請來了當時蘇州的造園高手紀誠。紀誠問他欲造一座什麼樣子的園林時,嚴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寫了兩句宋詩:「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紀誠便憑這十四個字,花了五年時間將這座園子造成。此園運用借景之妙,在泡子河邊,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為台,深者為室,虛者為亭,曲者為廊,橫者為渡,豎者為石,疏密相間,錯落有致。一俟建成,便成了京城第一私家名園。

  嚴嵩被罷官,家產抄沒後,積香廬也被充公,一直由內閣管轄。嚴嵩之後的首輔徐階、李春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詞賦大家,好吟風弄月。每年都要邀請相好的王公大臣到這積香廬中遊玩幾次,或賞春花,或吟秋月,或聽荷風,或瞻霽雪,寄情魚鳥,品藻英華。公務之暇,盡享文人雅士之樂。高拱接任首輔之後,卻是一次也不曾來過這裡。一來是因為他不好玩,二來也因他太忙,內閣吏部兩頭跑,從沒個閑的時候。積香廬本來就一年難得開幾次門,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門雖設而常關」了。

  卻說這日薄暮,只見一乘兩人抬小轎急匆匆抬過呂公祠,沿著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積香廬門前停下,一個人從轎子裡下來,這便是張居正。只見他穿著一件寬袖元青絲直裰,腰上系了一條極為名貴的滲著飯糝的深綠色玉帶。單看這身打扮,如果不認識,還以為他是賦閑的王公。

  張居正為何輕車簡從,突然到這積香廬來,起因還是與王篆有關。

  昨天夜裡,王篆因為盤查蘇州胡同巡警鋪而意外得到玉娘的消息後,頓時大喜過望。他雖從未見過玉娘,但這名字他卻是耳熟能詳。他不只一次聽張居正談起過這名女子。張居正評價玉娘用了「色藝雙佳」四個字,讓王篆驚奇不已。他跟隨張居正這麼多年,還從未聽到他對哪位女子如此讚歎。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窯子街,把玉娘從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來,然後連夜告知張居正。張居正聞訊後,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積香廬調養。當夜無話,第二天,張居正照舊到內閣值事,下午散班時他才換了便服,乘小轎直奔積香廬而來。

  張居正剛下轎,先已來此等候的王篆與管理積香廬的胥吏劉樸兩人便上前施禮迎接。斯時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盡掛餘暉,而水中蘆荻漸白,蒹葭蒼蒼,一片醇厚秋色,讓人心曠神怡。張居正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門前稍作蹀躞,讚歎一番,才抬步進了積香廬大門。

  徐階與李春芳擔任內閣首輔時,他們在積香廬舉行的每一次雅集,張居正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兩年,張居正再也沒到積香廬來過。此番一走進院子,面對暮靄中的這一片參差樓閣,以及點綴在小橋流水周圍的嘉樹繁花,心裡頭當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們一行三人剛繞過一叢翠竹,踏上生滿苔蘚的磚徑,準備走進積香廬的主體建築——山翁聽雨樓時,忽聽得河邊的那座秋月亭裡,傳來悠悠忽忽琵琶聲,接著有人唱曲,張居正當即佇步靜聽:

  來了去、去了來,
  似游蜂兒的身分;
  吃了耍、耍了吃,
  把我當糖人兒的看成。
  東指西、西指東,
  盡是誑人的行徑。
  究竟是你負我還是我負你,
  你自心問口、口問心。
  休像這雲密密的天兒也,
  雨不雨睛不睛糊塗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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