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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正是,他上疏指責嘉靖皇帝寵信方士迷戀丹藥,懈怠朝政,嘉靖皇帝雷霆大怒,把他打入了死牢。」

  「先帝在的時候,不是放了他麼。」

  「不但放了,還給他官升兩級,當了蘇州知府。」

  「怎麼又回籍了?」

  「聽說這位海大人過於孤介,人品雖好,卻不會當官,同僚與當地縉紳對他頗有怨詞。」

  「啊,鈞兒,你說這摺子該如何處置?」李太后問。

  「發內閣票擬。」朱翊鈞答。

  馮保又拿起第三份奏摺,晃了晃說:「這是殷正茂從廣西慶遠剿匪前線寄來的。」

  「殷正茂,他抓到賊首沒有?」李太后淡淡地問。

  「沒有,但他已把叛賊圍在深山了。」

  馮保接著又把那摺子讀了一遍。當聽到「臣旬日前已將總督行轅移至荔波縣城。叛首黃朝猛、韋銀豹已被合圍于水山中。目下臣正部署軍事,設計出奇制勝之良策,以期冬至之前搗毀匪巢,擒獲叛首,使西南妖氛清淨。為萬曆順世之展開,略獻臣之芹心……」這一段話,

  李太后滿意地「嗯」了一聲,問道:「高拱多撥給他二十萬兩銀子,到底是花了還是沒花,怎麼不見他的奏詞?」

  「是啊,」馮保隨話搭話,「若是有這二十萬兩銀子支撐危局,張先生也不會如此被動。」

  「張先生為何被動?」

  「還不是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

  馮保巧妙地把話題引到這上頭,原也是煞費苦心的。章大郎失手打死王崧後,張居正只是寫了個條陳告知皇上,之後再沒有任何摺子呈進。這件事究竟影響多大,牽涉面有多廣,李太妃和皇上並不知曉,因此也就沒有對這件事進行查詢與深究,甚至連章大郎何許人也不甚清楚。對這件事,馮保本可作壁上觀。但因邱得用三天兩頭就跑過來求他,馮保也覺得心裡頭總擱著什麼。他原以為張居正會就這件事來找他,探探李太后有何口風。誰知等了十幾天,也不曾得到張居正的隻言片語。害得這位大內主管,挖著腦殼在想張居正究竟是何心思,有何招數。他這個人的稟性,本像是藥鋪的甘草,一時作冷,一時作熱。日子過得風平浪靜,他就感到無聊。思來想去,他決定擇機向李太后及小皇上「吐點實情」,既不傷害張居正,又要讓這位首輔喝上那麼一點點辣湯。

  卻說李太后聽了馮保的話後,心裡頭一驚,立即問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官們反應很大麼?」馮保答:「可謂是一片怨言。」

  「說些什麼?」

  「有的說這是張居正懷私罔上,借此離間君臣情義。有的說不是太倉銀告罄,而是國庫陳年積壓雜物太多,張居正實物折俸,是酷臣寡義之舉。這事兒,在兩京各大衙門裡,已被吵得沸沸揚揚。」

  「這麼大的事情,張先生為何不向皇上稟報,而且,也不見兩京官員的奏摺。」

  「張首輔沒有稟報,依奴才看,也不是故意隱瞞。」馮保說著咽了一口口水,眼巴巴望著神色嚴峻的李太后,見李太后抬抬手示意他說下去,便繼續說道,「張先生同高鬍子不一樣,對太后與皇上竭盡忠懇,這一點不用置疑。這麼大的事情他之所以不稟奏,據奴才猜度,是因為張先生認為這不是大事。」

  李太后突然提高嗓門說道:「這還不算大事,那究竟什麼是大事?」

  「在張先生看來,京察才是大事。」

  「啊?」李太后一愣,停了一會兒,才又蹙著眉頭說,「張先生人品好,有能力,大小事情可以放手讓他去做。但遇上大事,總不能讓咱母子倆蒙在鼓裡。」

  聽話聽音,馮保已聽出李太后的話風中藏有某種擔心,心中得意的同時,又感到不能再挑唆下去,於是又改口說道:

  「其實,張先生不及時稟報,還另有隱情。」

  「是嗎?」坐累了的李太后,示意一旁侍候的宮女幫她捶捶背,捏捏腰,問道,「有何隱情?」

  「就為那個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

  「章大郎,章大郎是誰?」李太后問。

  一直靜聽對話的朱翊鈞,這時插話說道:「就是張先生上次的揭帖中,講到的失手打死儲濟倉大使王崧的那個人。」

  「鈞兒好記性,看看,娘倒忘記了。」李太后朝兒子笑了笑,又問馮保,「這個章大郎,不就是北鎮撫司的一名官員麼,張先生為何在乎他?」

  馮保剛欲開口,突然發現小皇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他感到那眼神裡藏了一種過去未曾發現的東西,不免心頭一驚,答話時就分外謹慎:

  「太后與皇上有所不知,這個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

  「邱公公,你說是邱得用?」

  李太后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小皇上也霍地挺直了身子,東閣裡頓時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這種反應在馮保預料之中,他繼續作戲,連連歎氣道:「唉,千想萬想都不會想到,邱公公會攤上這麼個不爭氣的外甥。這些時,邱公公心都慪腫了。」

  「可是,邱公公卻一直不曾提起過。」李太后喃喃說道。

  「借十個豹子膽給他,他也不敢提呀,」馮保振振有詞,「邱公公服侍太后多年,太后也覺得邱公公是難得的好奴才,如今升任乾清宮管事牌子才一個多月,就出了這等醜事。他那一張臉,往哪兒擱呀。」

  「這倒也是……」

  李太后說了個半截子話就打住了,馮保聽不出下文來,又道:「處理胡椒蘇木折俸的風波,章大郎是關鍵。」

  「說說看。」李太后道。

  馮保接著說:「說實話,兩京各大衙門的官員,之所以敢有怨言,就看著章大郎受不著懲罰,如果把章大郎明正典刑,官員們便都會像秋後的知了,一下子全啞了。」

  「那張先生為何不這樣做呢?」朱翊鈞問。

  「投鼠忌器啊!」馮保挪挪身子,從窗櫺裡射進來的陽光,正好迷著他的眼睛,他用手揉揉眼皮子,才又說道,「張先生是有心人,他上次呈上的揭帖,說章大郎是失誤致死人命,就這一個『誤』字,就說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究竟是不是誤傷呢?」李太后追問。

  「這個……這個,老奴也說不清楚。」

  「這個張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萬水,」停了半晌,李太后才緩緩說道,「鈞兒,你要好好跟著張先生學一學。」

  朱翊鈞瞥了一眼地上被折成兩截的玫瑰花枝,又伸手理了理擺在面前幾案上的那些奏摺,答道:「母后,兒正有事要請教張先生。」

  「那,你就傳旨接見他。」

  「您呢,母后,您陪兒一同接見。」朱翊鈞說此話時,幾乎是在撒嬌。

  「這……好嗎?」

  李太后側身望瞭望南牆一垂到地的絲幔,端莊秀麗的面頰上,忽然泛起了好看的紅潮。

  剛過未時,張居正走進會極門,沿著東邊甬道穿過會極中極建極三大殿。節令雖已過了處暑,可是大日頭底下依然暑氣蒸人。所以,張居正走完甬道來到雲台門口時,額頭上已是滲了

  一層細碎的汗珠。趁他揩汗時,領路的牙牌太監低聲說道:

  「請張先生稍稍留步,奴才先進去稟告一聲。」

  管事牌子剛進去,須臾間就有一個銀鈴樣的聲音傳出來,這是小皇上朱翊鈞親口說話:

  「請張先生進來。」

  張居正先習慣地整了整官袍,撫了撫本來就很熨貼的長須,然後才提起袍角抬腳進門。一進屋子,他就發覺李太后與馮保都在裡頭。三人所坐位置與上次會見時大略相同。他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禮,朗聲說道:

  「臣張居正叩見皇上,叩見李太后。」

  小皇上答:「先生請起,坐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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