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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這話如果出自旁人之口,肯定又會觸動李貴妃的痛處而引發她的怒氣,但從陳皇后口中說出,李貴妃卻不計較。因為她知道陳皇后向來心境平和與人為善,斷不會拿話來譏刺她。於是莞爾一笑,指著朱翊鈞說道:「這個萬歲爺要是能夠評判是非,我和姐姐也犯不著如此勞神了。姐姐大概還不知道,現在外頭書坊裡到處在賣老祖宗洪武皇帝欽制的《女誡》,那意思很明顯,就說我們在干政,你說可氣不可氣。」

  李貴妃說著喉頭又開始發哽,朱翊鈞生怕母親又開始傷心流淚,連忙岔開話題半是好奇半是撒嬌地問陳皇后:「母后,你接著說嘛,有什麼蹊蹺?」

  陳皇后向朱翊鈞投去深情贊許的眼光,表示理解他的意思。接著問李貴妃:「妹子,馮公公接任司禮監掌印,有幾天了?」

  李貴妃扳起指頭算了算,答:「六天。」

  「才六天工夫,有幾封摺子彈劾他?」

  「四封,一封是從南京寄來的,前天收到,另外三封是六科廊的言官今天敲登聞鼓送進來的。」李貴妃接著簡要地介紹了四封摺子的大概內容。

  「唔。」陳皇后若有所思,又問,「馮公公的司禮監掌印,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貴妃見陳皇后像個局外人一樣彎山彎水的說話,不免心下焦急,說話聲音粗起來:「姐姐你也真是,難道你真的犯迷糊了。讓馮保取代孟沖,是鈞兒登極那天,我倆商量著定下來的,然後以皇上的名義發了一道中旨。」

  陳皇后抿嘴一笑,加重語氣說道:「我的好妹子,姐姐並沒有犯迷糊,我說的蹊蹺就在此處啊!」

  「啊?」李貴妃眸子一閃。

  「你想想,中旨是繞開內閣直接由皇上發出的,他高鬍子能高興嗎?再說咱們明朝天下也快兩百年了,當過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少說也有大幾十號人,你聽說有誰當上六天就遭人彈劾的?王振、劉瑾,這些前朝太監中的大奸,雖然掌印時為非作歹,也沒聽說一上任就有人要把他們趕下臺。外官們為何要這麼作,妹子,我們倒要問個究竟才是啊!」

  陳皇后這席話,說得李貴妃頻頻點頭,同時也暗暗吃驚:這位皇后姐姐平日裡絕不談論朝政,可是一旦談起來卻頭頭是道,頓時有些後悔前兩天沒有及時找她,害得自己一個人獨自著急。

  「姐姐,你的意思是高鬍子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差不多是這樣。」陳皇后語氣肯定。

  「那,我們應該怎樣辦呢?」

  李貴妃盯著陳皇后,眼光裡充滿企盼與求助。陳皇后這時反倒感到為難了。她認為,以李貴妃的精明強幹,這麼大的事件出來,她不可能沒有想法,找她來商量之前恐怕李貴妃心中就已想好了主意。李貴妃雖然同意她的分析,但她的主意究竟又是什麼呢?陳皇后此時很想趁機給馮保說幾句好話,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論關係,馮保和李貴妃應該更親近一些,馮保還是皇上的大伴。因此,貶抑與褒獎馮保的話都用不著她陳皇后這個局外人來說,這是一層。更重要的,當今皇上——眼前這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畢竟是李貴妃的親生兒子。所以凡涉及朝政大事,還是慎重為宜。主意出得好那就萬事大吉,若是出了個餿主意,輕者會說她越俎代庖,重者恐怕連「干政」的罪名也會落到自家頭上。思前想後,陳皇后抱定決心不給自己種禍,為了搪塞過去,她故意逗著問朱翊鈞:「鈞兒,你這萬歲爺該拿個主意,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朱翊鈞臉一紅,緊張地望著李貴妃,訥訥地說:「還望母后做主。」

  花廳裡出現短暫的沉默。這時,靈堂那邊的誦經聲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

  佛所行處,國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順,日月清明。風雨以時,災厲不起。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崇德興仁,務修禮讓。國無盜賊,無有怨枉。強不淩弱,各得其所。

  經文的唱聲極有感染力,既有覆盆的淒切悲哀,也有白雲出岫的超脫與空靈。陳皇后聽了心性洞開,感慨說道:「聽說靈堂裡的那個一如師傅,是個得道的高僧,聲名極高。」

  「是的,我也聽說了。」李貴妃心不在焉地回答。

  「能否把他請過來,為我們指點迷津?」

  「請他?」李貴妃笑著搖搖頭,「一如師傅是個出家人,哪管得這些俗事。」

  「妹子不也是觀音再世麼,怎麼也管俗事呢?」陳皇后巧妙地說了一句奉承話,接著說,「皇上管的是天下事,要說俗事是俗事,要說是佛事也是佛事。」

  「姐姐說這話倒像個參禪的。」李貴妃好像悟到了什麼,呆著臉說,「也好,把一如師傅叫過來,不指望他出什麼主意,若能幫我們把心氣理順理順,也就阿彌陀佛了。」

  不消片刻,一如和尚在張貴的引導下穩步走進了花廳。倉促之間,找不到吉服替換,一如仍穿著那件黑衣袈裟,行跪見禮時,老和尚一再謝罪,李貴妃叫他不要客氣並給他賜座。宮眷與外官會見,按理應該垂簾,因考慮一如是個出家人,這道禮節也免了。賜茶的工夫,李貴妃把這老和尚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他高額長頰,雙眉吐劍,放在胸前撚著佛珠的雙手骨節粗大。如果脫下這身袈裟,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飽經風霜歷盡磨難的勞作之人。單憑這一點,李貴妃就對他產生了好感。

  「一如師傅,這半晌你念經辛苦了。」李貴妃說。

  「老衲不累,」一如垂著眼瞼慢聲回答,「願大行皇帝早升佛國,阿彌陀佛。」

  「一如師傅住持昭甯寺多少年了?」李貴妃接著問。

  「五年了。」

  「寺中香火旺不旺?」

  「托娘娘的福,寺中香火一直很旺。」

  「一如師傅這是譏笑我了,」李貴妃勉強笑了笑,倒也真是有些愧疚地說,「我在京師也住了多年,還沒到昭寧寺敬過香呢。明日個我就讓人給寺裡送二百兩銀子過去,算是我盡心意捐點香火錢,等這陣子忙完了,再擇個日子去寺裡燒香。」

  一如和尚連忙雙手合十,連聲念了幾個「阿彌陀佛」之後,說道:「多謝娘娘照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娘娘這樣的護法,普天之下,也就盡皆是清淨佛土了。」

  李貴妃雖然愛聽這樣的話,但還是謙遜地回道:「一如師傅過獎了。」

  「貧僧並未過獎,娘娘早就有了觀音再世的美名,雖深居九重,猶虔敬事佛,每日裡抄經不輟。」

  「啊,這些你怎麼知道?」

  「前不久,貧僧在孟公公府中,與馮公公意外邂逅,是聽他講的。」

  「他還講了什麼?」

  「馮公公與我討論《心經》,我看他頗有心得。他自己卻說,是從娘娘處學得的。」

  一如師傅那次在孟沖府中與馮保相遇,雖然對馮保印象並不很好,但今天說的又都是實話。他哪裡知道,他的這番話卻幫了馮保一個天大的忙,以至李貴妃疑心這一如師傅是被馮保買通了的。她與陳皇后對視了一眼,又不露聲色地問道:

  「你與馮公公認識多長時間了?」

  「老衲方才說過,只幾天前與馮公公在孟沖府中匆匆見過一面。」

  「真是這樣嗎?」

  「出家人從不打誑語。」

  一如和尚一臉峻肅不容褻瀆之色,倒叫李貴妃相信他一輩子也不會說半句假話。頓時感到與一如師傅的會見藏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天機」,心中不免興奮起來。想了想,又說:

  「還有一事請教一如師傅。」

  「請講。」

  「你聽說過菩提達摩佛珠嗎?」

  「什麼?」

  李貴妃又一字一頓說了一遍:「菩提達摩佛珠。」

  一如搖搖頭。李貴妃便把菩提達摩佛珠的來歷作了一番介紹。一如聽了,微微睜開眼睛看了李貴妃一眼,說道:「菩提達摩贈佛珠給梁武帝,這算是佛國的大事了,可是任何一本佛籍均未載述此事,豈不怪哉!」

  李貴妃的眼神裡悄悄掠過一絲失望。愣了一會兒,喃喃自語道:「如此說來,我被人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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