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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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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幹你的事,你且回去坐著,」李貴妃指了指凳子,看到馮保回去坐好了,又開口問道,「張誠,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哪。」 這三位大平日裡都與馮保關係融洽,算是一撥子死黨。今日裡按馮保的私下吩咐吆喝來一批內侍,硬著頭皮闖進乾清宮來替馮保求情,心裡頭都想著馮保是皇上「大伴」,這麼做是錦上添花,並無多大危險。可是,從進得西暖閣,見到李貴妃一直板著臉,說話口氣寒得磣人,心裡頭又都慌張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會兒,聽李貴妃對待馮保的口氣十分友好,他們又大大松了一口氣。張誠本來已虛下去的膽子又壯了起來。 這張誠三十七八歲年紀,進宮也二十多年了。因聰明伶俐,被選在內書堂裡讀書。一幫太監中,就他的文墨最好,因此得到馮保的賞識和器重,他原先在御用監管事,馮保出掌司禮監,便提拔他為司禮監秉筆隨堂太監。作為馮保的心腹,這會兒只見他挺身答道: 「娘娘英明睿斷,皇上登極之初,聖聰亦傳聞天下。斷不會聽信奸佞之辭,誣辦好人。奴才們今兒來這裡,固然有擔心馮公公受冤的心思,這是奴才們的小心眼,是以小人之心度聖上之腹,萬萬不應該的,不過……」 說到這裡,張誠不再往下說了。 「不過什麼,說呀!」李貴妃催促。 張誠扭捏著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卷來,膝行上前,把書舉過頭頂說:「請李娘娘看看這個。」 李貴妃接過這本用綿紙刷印的書卷,只見瓷藍封面的書簽上,赫然寫了兩個魏碑體的大字:女誡。 「女誡?」 李貴妃脫口念出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她平日除了讀抄佛經外,一切閒雜書藉都不曾瀏覽,但這本《女誡》卻是讀過好多次的。這是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讓人編寫的一本書,旨在訓戒所有內宮嬪妃眷屬只能謹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違令者輕者打入冷宮,重者處以極刑。歷代所有入宮女子,無論貴賤,都得讀這本書。現在乍一看到這本書,李貴妃陡然想到自己這些時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干政」,頓時心驚肉跳,薄施朱粉的鼻翼上也滲出了幾粒香汗,她把那本書隨手往榻旁的矮幾上一扔,厲聲問道: 「張誠,你呈上這本書是何居心?」 張誠連忙俯下身子,誠惶誠恐答道:「啟稟娘娘,奴才沒有任何居心,這本書來自六科廊。」 「來自六科廊?」李貴妃又是一驚,又把那本書拿起來揚了揚,詫異地說,「我看這本書還是新版的。」 「是新版的。」張誠說著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猶自兀坐的朱翊鈞,繼續說道,「皇上登極之後,京城紫雲軒書坊趕印了一千本,兩天內搶購一空。買主多半是京職官員,聽說六科廊的官員,是人手一冊。」 「這紫雲軒有何背景?」 「這一點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紫雲軒的主人孫春雨,同六科廊一幫言官過從甚密。」 李貴妃咬著銀牙,沉默不語,西暖閣中的氣氛已是十分緊張,這時,邱得用又進來稟告說有人求見。 「又是誰?」李貴妃煩躁地問。 「東廠差人來送信,說是刑部派出緹騎兵去東廠搶那個妖道王九思。」 「啊?」 李貴妃頓時覺得頭暈眼花,雙腿酸軟。這麼些個蛇蛇蠍蠍的事接踵而至,確實叫她招架不住。她揮揮手命令眾奴才退下。當屋子裡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時,她把朱翊鈞一把攬在懷裡,歎道:「先帝啊,你為何要走得這樣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受此驚嚇。」說罷,母子二人抱作一團,已是淚下如雨。 整個上午,位於東安門外戎政府街的東廠都如臨大敵,數百名頭戴圓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執刀肅隊拱衛。 且說這東廠乃永樂皇帝在位時設置,一經成立,東廠的敕諭就最為隆重。大凡內官奉差關防,鑄印用的都是「某處內官關防」統一格式,惟獨東廠不同,關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既點明「欽差」,又加上「太監」稱號,以示機構之威,聖眷之重。東廠設本廠掌帖刑千百戶兩名,掌帖兩名,領班司房四十餘名,檔頭辦事百餘名,番役千餘名,機構龐大等級森嚴。東廠打從成立之日起,就為世人所側目。這皆因東廠是由皇上直接掌握的偵察刑治機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些位列九卿威權聖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轄制。東廠的權力無所不及,無遠弗屆,果然是大得了不得。 凡三法司辦案會審大獄,北鎮撫司、巡城禦史拷訊重犯,東廠皆有人出席記錄口詞,甚至連犯人被拶打次數、用刑情況,也都記錄詳實,於當晚或次早奏進御覽;六部各大衙門跟前,每日也都有東廠密探偵看有哪些人出入,有無塘報;京城各門皇城,各門關防出入,也皆有詳細記載,某地失火,某處遭受雷擊,每月晦日,在京各集市雜糧米豆油面之價,也須即刻奏聞。永樂皇帝創設這一機構,本意就是偵察大臣對朝廷有無二心,辦事是否公正,結交是否有營黨納賄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變化,因此東廠作為皇上的耳目,其受寵信的程度常人不難想像,士林中說起它,也莫不談虎色變。 自隆慶二年,馮保即以秉筆太監身份兼掌廠印,表面上他雖然在孟沖之下,但因他管領東廠,手中握有密封進奏的特權,所以孟沖非但不敢馬虎,遇到緊切大事每每還要遜讓三分。自馮保掌得廠印之後,東廠上上下下全都換成了他的親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單說那個妖道王九思,哪怕在聖眷正隆時,其一言一行,也都在東廠的牢牢掌握之中。及至隆慶皇帝駕崩,王九思喬裝打扮意欲溜出京城,殊不知東廠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出家門,便秘密把他逮捕帶進東廠拘押。 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宮府政治格局即刻發生變化,新一輪權力爭鬥日趨激烈,因此王九思也成了奇貨可居,雙方都想從他身上得到陷對方于不利的證據。馮保據東廠之便搶了先手,頗為得意。高拱雖老謀深算,終究棋輸一著。那天聽說王九思被東廠抓走之後,當即就派人把刑部尚書劉自強叫到內閣,當面指斥他辦事不力,並要他領銜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讞。卻說刑部公折發還內閣擬票後,劉自強得到消息,這次再不敢怠慢,指示刑審司作速移文東廠要求把王九思轉到刑部大牢關押,並讓刑部員外郎秦雍西仍舊辦理此事。 秦雍西知道自己領的這份差事最是難辦。東廠本來就是一個「鬼難纏」的機構,何況這件事還夾雜著宮府之間的爭鬥。他因此也就多了一個心眼,攛掇著本部堂官給巡城禦史衙門王篆那裡移過一道文去,要他協理幫辦此案。辦成了,他的功勞少不了,辦不成,就多一個人來承擔責任。於是兩邊商定日期,會合一起,領了兩百名緹騎兵,浩浩蕩蕩威威武武往東廠衙門而來。 東廠這邊早就得到了消息,馮保雖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副手掌帖刑千戶陳應鳳早就踞坐公堂等候。徐爵也趕在秦雍西、王篆到來之前到了東廠,與陳應鳳秘密會見傳達馮公公指示。兩人又緊張計議一番,然後靜等秦雍西一行的到來。 再說秦雍西與王篆率領一干緹騎兵來到東廠大門口,只見門前攔了三道梐枑行馬,門裡門外,也都站滿了執刀的番役。秦雍西騎在馬上掃了一眼,對身邊的王篆說:「王大人,看他們這架式,好像要打架。」 王篆從張居正處得到秘示,知道如何應付這趟差事。因此說道:「東廠這幫人,是狗頭上長角,處處要充大王。我們且不管這些小嘍囉的氣焰,只找他們當家的論事。」 秦雍西點點頭,喊過隨行班頭讓他過去交涉。那班頭走過去,隔著梐枑行馬與東廠一位身穿十二顆布紐扣的青色圓領衫、足蹬黑色皂靴的掌帖交涉一番,只見那掌帖揮揮手,立刻就有十幾個番役動手搬開梐枑行馬。班頭回來報告說:「那位掌爺請兩位大人進公堂會話。」 按規矩,衙門之間會辦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門堂官應該到門口拱手迎接。東廠如此冷淡,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雖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貳,但畢竟也是一位四品大員,他望瞭望雙手叉腰站在門口臺階上的那位掌帖,沒好氣地問王篆:「王大人,這幫沒根的王八蛋,怎麼這樣不懂規矩?」 王篆雖然與秦雍西存心不一,但受此冷落,也是恨得牙癢癢的,他吊起兩道稀疏的眉毛,罵道:「他娘的,這幫傢伙狗仗人勢,秦大人,這差事我沒法幫辦,下官就此別過了。」 王篆說著就要上馬開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著臉說:「王大人,這是我們兩家合辦的事,你走不得。」 「那你說咋辦?」王篆趁勢氣鼓鼓地拿架子。 秦雍西咽了一口口水,一副委屈求全的樣子,恨恨說道:「咱們暫且咽下這口氣,就這麼去他的公堂,辦妥事情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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