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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出蘇州會館向左一拐,一片琳琅滿目,乃是店肆林立的街市,以綢緞、珠寶店為多。再往前走一截子,便是聳著一座鐘鼓樓的十字街口。由此向東向南向北,三條大街皆是店鋪。彩旗盈棟金匾連楹,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邵大俠並不買什麼東西,只想尋個清靜地兒打發這半日光景。按高福的意思是連街也不想讓他上,但他受不住憋,還是走出來 蹓躂蹓躂。邵大俠站在街口看了看,便往行人略少的北街走去。走了二三十丈遠,右手邊出現了一條橫街。街口第一家是一間兩層樓的茶坊,門口掛著布簾子,屋內支著四五隻茶爐,都燒得熱氣騰騰的。靠街窗戶裡頭擺了十幾張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邊喝茶聊天,一邊看街景。樓上還有七八間雅室,傳出吹簫弄笛之聲,想是什麼公子王孫在裡面品茗聽曲。邵大俠本想坐下來喝杯茶,一看還是鬧哄哄的,又挑簾兒走了。往橫街裡走過了七八家,邵大俠這才看出橫街彌漫著一股子風雅。家挨家的小鋪子,門臉兒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極有韻致。門上泥金抹粉的牌匾書著這個軒那個齋的,牌匾兩旁的門柱上,都懸掛著黑底綠字兒的板書對聯。這些對聯亦莊亦諧,于店鋪的營生都極為切合。邵大俠挨個兒看下去。

  賣膏藥的鋪子門口懸的是:

  神妙烏須藥,一吃就好
  祖傳狗皮膏,一貼就靈

  隔壁是一間中藥鋪,對門是一家專營杭州綢緞的店子,對聯也很切題:

  去對門買一匹天青緞
  來敝舍吃六味地黃丸

  再過去是一家裝裱店,兼著做藥材生意,廣告詞來得貼切:

  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
  自運雲貴川廣南北道地藥材

  接著是一間小小的酒肆:

  勸君更進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酒肆的下家最為逼仄,僅能容下兩張椅子的過廳裡坐著一個幫人修腳的老頭兒,門口竟也懸了一副:

  足下功夫三寸鐵
  眼前身價一文錢

  一家家看過來,邵大俠心中忖道:「京城天子腳下,氣象畢竟不同。就這麼一條小胡同,似乎也是藏龍臥虎之地。」這麼想著,又來到一家鋪子跟前,抬頭一看,掛著的一副對聯便覺得有些奇妙:

  賺得猢猻入布袋
  保證鯰魚上竹竿

  邵大俠想了半天,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抬頭一看,橫匾上寫著「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看相,打卦抽籤這一應事兒,邵大俠本來就喜歡。心想反正沒事,一抬腿就走了進去。廳堂不大,兩廂裡擺了一架古董,幾缽盆花。正中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迎面的香案之上,掛著一幅峨冠博帶的神仙像,兩旁還有一副對聯:

  幫庶民求田問舍
  許國士吐氣揚眉

  「客官,請坐。」

  邵大俠剛一進門,一個二十來歲的戴著程子巾的年輕人就滿臉堆笑地迎過來。

  「你就是李鐵嘴?」邵大俠問道。

  「啊,不是,我只是這裡的堂官,」年輕人給邵大俠遞了一盅茶,說道:「客官可是要測字,我這就去喊先生出來。」

  不一會兒,堂官就領了一個老者出來,看他有六十掛邊的年齡,精神矍鑠,幾綹山羊鬍子,平添了儒者風範。一出內門,他就朝邵大俠抱拳一揖,謙恭地說道:「老朽李鐵嘴,歡迎遠道而來的客官。」

  邵大俠還了一禮,寒暄幾句,他指著畫上的神仙問李鐵嘴:「請問老先生,這是哪一路神仙?小人不才,竟沒有見過。」

  「啊,這是本主神仙,字神倉頡。」

  李鐵嘴朝牆上端望一眼,樣子極恭敬。邵大俠見李鐵嘴還有一點仙風道骨,便有心找個字兒讓他測一測。先就李鐵嘴的話開了個玩笑:

  「倉頡是造字之人,何時成了神仙?」

  李鐵嘴白了邵大俠一眼,語氣中略含教訓:「耍斧頭鋸子的魯班成了神匠,抓藥看病的扁鵲成了神醫,倉頡能造字,為什麼就不能當神仙?玉皇大帝,如來佛爺,上至九五之尊,王公貴戚,下至芸芸眾生,只要能開口說話的,就離不得倉頡。」

  邵大俠一笑,說道:「幫有幫規,行有行主,我隨便說說而已。請問李老先生,這測字兒的生意可興隆?」

  「托客官的福,偌大的北京城,沒有幾個不知道我李鐵嘴的。」

  李鐵嘴外表謙恭,內裡卻頗為自負。

  「請客官報個字兒,試試老朽的本事,若說得不准,你出門去把『李鐵嘴測字館』的招牌砸了。」

  「好,」邵大俠起身去掩了大門,回頭在八仙桌邊坐下說,「我測字兒,不喜歡有閒雜人進出。你測得好,我多給賞銀。」

  「請客官報字。」李鐵嘴遞過紙來。

  邵大俠略一思忖,就在紙上寫了一個「邵」字。

  李鐵嘴接過紙問:「請問客官問什麼?」

  「問一個朋友的禍福。」

  李鐵嘴點點頭,把個「邵」字端詳了半天,又眯著眼睛把邵大俠好生看了一回,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像啊。」

  「你說什麼不像?」

  李鐵嘴說:「這個『邵』字兒裡頭隱含的天機,與你不像啊。」

  邵大俠被李鐵嘴吊起了胃口,性急地說:「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麼來就快講。」

  李鐵嘴驚訝地說道:「你這客官,不顯山不顯水,竟有這大的朋友作靠山。」

  「多大?」邵大俠不露聲色。

  「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邊的大臣,是不是?」

  「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看,」李鐵嘴指著「邵」字兒說道:「召字左邊添一個『言』旁,就是『詔』字,皇帝的旨意稱為詔。你的朋友在皇上說旨的時候,只能出耳朵聽而不能動嘴說,所以無『言』而有『阝』。從這一點看,六部尚書都還不夠資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內閣裡頭。」

  儘管邵大俠自己也是一個預測陰陽的人,此時也不得不佩服李鐵嘴斷字如神。他儘量不讓李鐵嘴看出他的吃驚,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明白了什麼叫鯰魚上竹竿,你這張鐵嘴倒還真的名不虛傳,胡謅得有滋有味,請往下說。」

  儘管邵大俠極力掩飾,但李鐵嘴見多識廣,哪裡又瞞得過他?李鐵嘴知道邵大俠已經折服了,於是趁著性兒,越發說得神乎其神:「至於你這位朋友的禍福,我看是凶多吉少!」

  「何以見得?」

  「你這位朋友雖然在皇上面前無言,但對待下官,卻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結怨不少。現在還有皇上護著,聽說隆慶萬歲爺病得重,一旦賓天,你這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隨身,危在旦夕。」

  「危險來自哪裡?」

  「這『阝』旁之左,加『氏』為『邸』,加『良』為『郎』,當官不見邸,是罷職之象,問政不從良,必招天怒人怨。若要問你朋友的對頭,大概是一個侍郎出身的人。」

  李鐵嘴從容道來,言之鑿鑿,沒有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邵大俠的心情,卻是越聽越沉重,不禁雙手按著八仙桌,發了好一陣子呆。李鐵嘴瞧他這樣子,便在一旁捋著山羊鬍子,自鳴得意說道:

  「客官,這『邵』字兒,解得如何?」

  這一問倒把邵大俠問醒了,他勉強笑了一笑,說道:「解得好,不愧是鐵嘴。」

  李鐵嘴心中暗笑:「又一隻猢猻入我的布袋了。」嘴中卻說道,「倉頡神造字,暗藏了許多天機……」

  不等李鐵嘴說完,這邊邵大俠從懷裡掏出五兩一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摜,罵了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

  趁李鐵嘴被搞得懵裡懵懂、不知所措時,邵大俠早已閃身出門,揚長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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