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楊貴妃 | 上頁 下頁
八八


  皇帝明白,楊貴妃弄一群人在一起,是為了避免和虢國夫人談私事。他看多日不見的楊怡,今天的打扮很鮮明,似乎兵敗城危,都不會影響她。

  皇帝邀她們入內室。虢國夫人再行一個禮,笑說:「多日不見姐夫了,外面亂哄哄的,我入宮來問姐姐,姐姐說不知道,著我來問姐夫」。

  「你在外面聽到些什麼了?」皇帝佻巧地反問。

  「和我有來往的官員們,有些說皇帝會領兵出戰,又有人說皇上會西狩!」虢國夫人也機智地說,「我去訪宰相,他太忙,找不著,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麼都不知道,我問她可知道潼關陷敵,幸而她說已曉得——」

  皇帝苦笑著,目光流轉中,終於說出:「外面也傳西狩了?哦,西狩看來無可避免,我們已無兵可戰,不過,叛賊也並不一定會來攻長安的,至今,賊軍仍留在潼關。」皇帝無法隱瞞奔逃的事,說著,轉向貴妃:「前方情形,今日較定,只是朝中卻很亂!今日,居然真有人要求我出征,他們以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還有幾位官兒,兵臨城下,尚絮絮不休地追究責任,空耗時間而不切實際。」

  「此時需要皇帝乾綱獨斷!」虢國夫人正經地接口。

  李隆基摸著鬍鬚苦笑,時事危急,他這個皇帝在朝堂已無乾綱獨斷的能力。然而,這又是他不願說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謝阿蠻,慘淡地說出:「歌舞昇平的好日子過去了——」這一句似自語,沒有人接口,皇帝在說出後,也覺得太哀颯了,他轉而問:「玉環,是在此地吃午飯呢,還是回去?」

  「我們隨便,如果你要召見人,我們便到別處去?」

  「不,今天不會有特別的事。」皇帝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其實變故隨時都會發生,他本身也有很多事,不過,面對著這三個女人,緬想宮中行樂的往事,李隆基不免於戀念,目前,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長安,只有現在,還能把握,他在異樣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現在。於是,他又說:「近日少有閒時,阿怡也少見,你們就在此吧——阿蠻,你先奏一曲琵琶!我們稍為輕鬆一些!」

  沒有人有聽樂的興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樂是因為無話可說。謝阿蠻去取了琵琶,隨手調弦,奏出松香調的轉關,那是近乎蕭瑟的樂曲。

  李隆基心情很亂,故作側耳傾聽狀;楊貴妃則被低緩的調子觸起了愁悵,她舉手命停。

  琵琶聲停,謝阿蠻茫然相看。

  「阿蠻,奏一支輕快的曲子好嗎?」楊貴妃笑著說。

  謝阿蠻領悟了,赧然轉向皇帝:「陛下,恕我不知進退……」

  「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說,「這時候,誰又能輕快得起來?」他說,回顧貴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

  ——這是現實,安祿山的軍隊,象一片巨大的烏雲,壓在人們的頭頂,不僅笑是沉重的,連呼吸也沉重了。

  楊貴妃因為皇帝一語而不能自製,她叫出一聲:「三郎——」聲音微顫,欲語還休。

  此時,謝阿蠻正理弦,校高音律欲重奏,旁邊的虢國夫人忽然雙眉一揚,提高聲音說:「你們,快要新亭對泣了,日坐愁城,何補於事?」

  「對!」李隆基蒼涼地吐出,轉而說:「愁的時候愁,樂的時候仍然應該樂,暫時放開,你看阿怡,此時有些象女俠客,好吧,此時反正無事,傳賀懷智來,聽琵琶,阿蠻奏的實在還差——哦,再把張野狐、馬仙期也找來,讓他們合奏!」

  「我建議,加一個李龜年,再加一個雷海青!」虢國夫人說,「那會更熱鬧一些。」

  不久,勤政樓上的氣氛為音樂所改變了,大唐宮廷中五位著名的樂工合奏了正黃鐘的丹桂引,接著,又轉奏輕盈飄逸的南呂宮的淩波曲散序。

  五位樂工情緒一樣是低沉的,但他們很快潛入音樂的節律中,渾忘身外事。謝阿蠻以自己原已在手的琵琶相合,但只幾下,她把琵琶遞給了貴妃,自己走向馬仙期身邊,取了鈴,用一根細玉棒輕輕敲打著為接應。

  淩波曲散序之後,楊貴妃信手挑撥,繼續奏出正曲的引子,樂工們隨之而演奏。

  虢國夫人徐徐起身,走出屏風,到長廊上,倚著欄杆而聽樂,她在恍忽中出神。

  一陣吱吱的蟬鳴由外來,攪亂了室內的樂奏。

  虢國夫人皺皺眉,正欲回身,才移步,她又發現被蟬鳴所攪亂的樂奏,別有一種意境,不調和的音韻,具有亂的美。

  她想:「這是合乎時代之音啊!」於是,她停下來,領略亂的意境的音韻之美。

  大唐皇帝可能因為她,也走了出來,緩步到虢國夫人身邊,一陣蟬聲驟起倏歇,接著,又有蟬鳴。

  「這蟬鳴很討厭——」皇帝在她的身邊說。

  她已發現皇帝,此時回顧,快速地接口:「是啊!象安祿山!」

  李隆基為此而嗟歎了,他感慨地說:「阿怡,你這句話有哲學的意蘊,室內的樂聲被蟬聲所攪亂,確有象安祿山攪亂我的皇朝!」說著,人倚欄,伸出左手,大袖向外一揮,好象那是驅逐蟬鳴或者安祿山。

  虢國夫人看著,嗤地一笑,低說:「陛下,凡是攪亂人的東西,都不是容易趕掉的!」

  又是一句具有蘊蓄意義的話,皇帝微喟,緩緩說:「唔,也是,我們只能慢慢地說;譬如蟬,再過半個月,秋天來了,他們也就會漸漸完了!」

  「安祿山也一樣。此時急,也沒有用處,我以為,駕幸巴蜀,號召天下勤王,安祿山之亂,並不難平,問題只是在一時而已。皇上,婦人之言,也有可取嗎?」虢國夫人平靜而娓娓地談天下大事。她入宮,本是有所為的,如今,借蟬鳴著意,顯得很自然。

  皇帝看著她而苦笑,再緩緩說:「你講得不錯,只是,此一時很難度過——唉!往巴蜀實在是唯一的出路了,不過,反對者又很多,人們不瞭解情勢,空口言戰,這時候,若在處理上一有舛錯,便容易發生內變。」

  李隆基隱隱泄出一些心事,接著輕笑:「阿怡,當你作女俠客狀時,俊而秀,使人歡喜!」

  她微微噘嘴,欲言又止,因為,近時的皇帝,對她已少失了那股似饞的熱情,而在此時,私情又無從談了。何況,她本身對皇帝又是無熱情的,不過,她私心希望每一個人都對自己有熱情和眷戀。

  皇帝聽著一陣又一陣的蟬鳴,看著天宇而道出:「阿怡,無論如何,好日子總是已過完了——」他稍頓,接下去道:「我們在長安,不知還能再住幾許時,這樣曼妙的樂奏,也不知道能聽幾回?一旦長安陷賊,又不知會有多少人遭殃!」

  「所以,我以為早一步走,可以少一些損失,也不致使人太狼狽!」

  「就是早一步走不容易啊,宰相建議立刻走,我拒絕——阿怡,太平皇帝容易做,一到亂世,做皇帝就不容易了,我又何嘗不想乘賊眾尚休兵潼關時走呢?只是,不容易啊!我也知道,到倉皇出奔的時候,會有許多人走不及——」

  「可能連我也會走不及,是嗎?」

  「你,唔——那就搬入宮中居住吧!」他稍有一些飄然的神色,「胡亂地入了宮也好——倘若你不及走,一旦被俘,安祿山也會大喜過望!」

  「皇上,這是你應該說的嗎?」她臉色稍沉。

  「阿怡,偶然說笑,何必生氣呢?「皇帝笑起來。

  她睨了他一眼,風華依然,但是,她的笑意一掠而過,轉而莊重地說:「倘若這樣拖下去,我被俘也不是奇事,不過,我的皇帝陛下,如果我被俘,決不會受辱的,我總會了結自己!」她的雙眉向上揚:「我受大唐國夫人的供奉,不會辱沒這銜頭,到時,我一死以殉!」

  「噢,阿怡,不要講這些了,局面雖然不好,想來也不會到如此狼狽的地步!」她沒有接口,倚欄杆,轉而望苑中路,此時,苑路上,有兩名男子,緩緩地行來。

  皇帝在稍後也看到了,但看不清,他問:「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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