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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她的兩個孩子形相都長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說一些簡單的話,楊玉環極少抱孩子,現在,她學著保姆的樣,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頰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份改變,只怕不容易時時見到孩子,忽然,她流淚了。

  壽王對孩子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皇家的親情本來就是淡的,他們夫妻雖然恩愛,但這一份兩性愛並未轉嫁到兒子身上。

  他迷惘于妻子如傭僕般抱著兒子,但他並未說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著妻子,淚水似乎滋潤了她的雙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動人。

  這時,壽王心裡,又興起了依依不捨之念,這樣一個女人,將會離開自己,他不捨得——出身世家名門的魏來馨已成了壽王李瑁的眷屬,她的身份是親王側妃,所有享受和待遇,比正妃減一半。在皇家,對待娶來的女子和對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樣,有品級和薪俸。

  魏來馨是一個聰明、深明宮廷情況也通曉世故的人,年紀雖然比楊玉環小,但所知卻比玉環多,她入壽王邸之後,和玉環相處很好。同時,也由她帶出了一些隱秘的消息:她暗示皇帝對玉環的狂激性熱情——這在楊玉環,其實也知道的,興慶宮技藝房中發生的事,只是開始,以後還有——在環境遠比技藝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樣地狂悍。

  有時,生理上的感應會使得楊玉環迷惑,她想像不出一個投老的男子會有如此悍猛的,遠遠超過她年輕的丈夫的能力。

  她時時到興慶宮——差不多都在下午,她又趕在黃昏之前回來,有時,她被召入興慶宮午餐。

  皇帝已向親近的幾個妃嬪公開了自己和楊玉環的關係。

  同時,皇帝也加派了一名內侍和兩名使女給楊玉環。

  這使壽王尷尬無比,他不敢公然入楊玉環的房間睡。這事,使楊玉環為之大發脾氣。

  可是,夜間,壽王又悄悄地自窗戶爬入王妃的房——這樣,玉環又原諒丈夫並且加深了愛,她從而明白丈夫的處境之難,也同時,她對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的設法改立太子的計劃,她最初是認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間後,她從愛的同情,又因對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還照例地和丈夫討論如何做法。於是,壽王引了姐姐來,讓姐姐和楊玉環密談。咸宜公主花了兩天的時間,為她講解宮廷的人事和錯綜複雜的權力暗鬥,她聽的時候很專心,但過後就忘記了。再者,她很快也發現自己不是能做這種事的人,不過,她私下又定下決心只要有機會,便使李瑁成為太子。

  第三章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驪山溫泉宮避寒。

  一些例行的儀式之後,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楊玉環迎了去,她向侄兒說明,迎壽王妃到玉真觀小住數日。

  這是心照不宣的話,壽王殿下只有表現愉快的接受。

  壽王妃只帶了兩名女侍和一名內侍同行。

  但是,壽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驪山別業停留不足半個時辰,就從後面入內禁了——玉真公主在城內住女道觀,但在驪山,她和未出閣公主一樣,在宮苑禁區有一所殿宇居住,從她的住宅入內苑,如果先有安排,不會被發現。

  當著玉真公主時,楊玉環盡可能維持平和,實際上,她在非常不滿中,第一,一到驪山,自己還不曾和丈夫有過同遊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從玉真公主的口氣,自己會住在宮內至少一二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間偷情相會,都是白日,沒有在一起度過一夜,皇帝曾有許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當然是了。

  於是,當皇帝輕快奮揚地迎她時,楊玉環卻表現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隨著她走過一條長廊而入室,傳道自己別後相思。

  她沉著臉,雖自抑怒怨,但她又讓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興中。她和皇帝之間偷情往來已有一段時日,平時,她依照教育而盡力順應和引皇帝高興,只有在偶然中,她會逾越一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讓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歡。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內,獻上溫熱的清酒時,李隆基依然貪婪地看著她。

  這使得楊玉環自身不能忍耐,她揚揚眉,作怨怒狀而看皇帝,李隆基又報以一笑,她恨了,脫口說:「皇上,你難道看不出我在不高興,要發脾氣?」

  「是,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態,宜喜亦宜嗔,今天,別有風韻,我想想,應該用一句甚麼詩句來形容。」皇帝作出欣賞狀,完全不曾關注她的感情。

  「你這人,真豈有此理!」楊玉環在忽然中忘記了尊卑,用了較尖銳的聲音說:「我要發脾氣,我心裡有老大的不高興,我想和人吵嘴——你還說好看不好看,哼,豈有此理,一個人要發脾氣,難道還會好看的?」

  他雙目依然凝視著她,也依然保有笑容,點頭說:「是的,很少人在發脾氣時也好看,而你卻別有風情,即使在要發脾氣的時候,依然是很好看的。」

  楊玉環真的為之氣急了,她不能再顧到事君之禮,揚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說出:「皇上,我是要向你發脾氣!」她的聲量相當高,有真實性的不滿。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賞的好風度,一些不以玉環蔑視尊卑為忤,平和地點點頭,接口說:「我知道了,雖然是你要向我發脾氣,我依然認為你宜喜宜嗔,別有風情,那是客觀見解,這和你要向誰發脾氣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頓,從容地:「女子有幾分剛勁氣時,才不庸俗,柔雖然好,但不能長期……」

  「皇上,你——」她為之啼笑皆非,急驟地截斷了對方的話,搶著說:「你好沒道理,我說了我是在不高興中,而且向著你,你卻象沒有人那樣,也不問問我為什麼?」

  ——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過父親,便肆無忌憚;出嫁後,丈夫把她作為暖室裡的鮮花那樣地護持供奉,一切的貴家和宮廷的教育,雖然時時會使她警惕和約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氣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於是,皇帝大笑,過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閃而躲開,忿忿地說出:「這有什麼好笑?我不高興,你卻觀得好笑!」

  皇帝努力忍住笑,縮回手來,搓著,然後問:「那麼,告訴我,為了什麼事?」

  「算了,你是皇帝,你從來不必關心旁人的!」她氣虎虎地說出:「皇帝呀,人人都要順著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有時也不是;」李隆基忽然正經地說,「有時,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順別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讀書,讀死書的忠臣,他們本身對事無知,會在殿上喋喋不休,聲勢洶洶,那時,我必須忍耐和順應,否則,那些忠臣會寧願一頭撞死,去做歷史上的忠鬼,而我,就成為不聽忠諫的暴君或者昏君——」

  「皇上!」她雙手一齊拍在幾上:「你這個人真正毫無道理,我說我的私事,你卻說朝廷大事,這和我有什麼相干呢?」

  「噢——你的話引起我的感慨,我的遭受,無處可訴的!

  玉環,被你一提頭,我也有牢騷要發了!」皇帝行近她,雙手按在她的肩上,微籲:「好了,我暫時不發牢騷,聽你的!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她是一時意氣,聽了皇帝一席話,淆惑了,她不以為皇帝會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脫口而出:「你也有牢騷?」

  皇帝哦了一聲,鬆開手,徐徐地在她身邊坐下,再說:「我的牢騷多著哩,可是,我不能向人說的,一個皇帝的不如意事,並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談我的事,如果我一說開頭,會象漕渠的水閘放水,流個不停。」他自我一笑,接下去:「所以,我的事還是不說的好,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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