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②野焚 | 上頁 下頁
六七


  「還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卻沒有見到太太,沒有親自服侍她,我心中不安。雖有幸見到了大少爺,但二少爺和家中五位小姐也都沒見過面。春燕我前生作了孽,今生命薄如紙。哎!」春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淚水一串串地流出來,好半天,又說出幾句話:「我死之後,請大人看在服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將我的棺木送回荷葉塘,莫讓我作孤魂野鬼。大人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說完便暈過去了。

  曾國藩知道春燕難過今日,且不論這一年多來的服侍,就憑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話,曾國藩覺得自己今天也應停辦一切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邊,給她最後一絲溫情和安慰。

  但曾國藩沒有這樣做。為了一個女人的死,便廢擱公事,豈不因小失大!一個堂堂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在小妾面前情意綿綿、悲哀失性,傳揚出去,豈不成了人們談笑的話柄!

  何況昨天收到的兩份上諭,事非尋常,不能耽誤。

  下午,曾國藩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幾個最為貼心的幕僚召進簽押房。昨天來了兩份上諭。一是授曾國荃浙江巡撫實缺,不赴任,仍在軍中。一是授左宗棠閩浙總督實缺,兼署浙江巡撫。弟弟榮膺封疆,自然欣慰。兄為總督,弟為巡撫,聖眷之隆,世所罕見,足使曾氏家族榮耀天下。但朝廷為何如此急忙將左宗棠擢升閩浙總督呢?這事卻使曾國藩隱隱約約感到背後有文章。本來,左宗棠德才兼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曾左相識三十年了,儘管曾對左睥睨一切目中無人的個性不喜歡,但對他廉潔自守、精明幹練則一直是欽佩的。咸豐九年樊燮案中,曾極力保左,次年又奏請左自建一軍援浙,在左打了幾場勝仗後,又密薦左為浙撫。平心而論,左以不足兩萬人的楚軍,三年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陸續收復衡州、嚴州、金華、紹興等府城,最近又攻克富陽,兵圍杭州,戰果的確輝煌。曾常欽服不已,自歎不如。但僅僅只有三四年間,便由一個四品京堂升為二品實授巡撫,朝廷對左的酬庸也夠面子了。曾想起自己以一個侍郎身分,帶勇八年才得到一個總督實缺,相比起來,左未免太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了。曾不可理解,朝廷為何要在這時急急授左以總督之職,今後不是要與自己平起平坐了嗎?

  「中堂,恕卑職直言,左季高得授閩督,朝廷有深意存焉。」

  已授七品知縣、仍留幕中的趙烈文經過一番深思後,終於忍不住開腔了。「我想這是沖著大人來的。」見曾國藩臉上不悅,趙烈文趕緊縮了口。

  「惠甫,你說下去,為什麼是對著我來的呢?」趙烈文話雖不中聽,卻說到點子上了,曾國藩鼓勵他說下去。

  「中堂,依卑職之見,朝廷是要借此來樹立一支與中堂抗衡的力量。」話已說到這種地步,趙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勞,但給他一個巡撫也足夠了。當年潤帥才還不大,功還不高嗎?也只是一個巡撫;再說遠一點,岷帥的才和功又怎樣呢?也只一個巡撫。論才論功,朝廷沒有必要叫他當總督。左季高為人,只能居人上,不能居人下,當巡撫時便常常自作主張,只是朝廷有命,浙撫受大人節制,才不敢公然對抗。現在作了總督,楚軍兩萬人,大人休想再調派了。朝廷此舉,便是從湘軍中把楚軍徹底分離出去,大大削弱了湘軍的力量。這其實就是前代推恩之計的翻版。」

  曾國藩靜靜地聽著,臉上無絲毫表情,心裡在稱讚趙烈文的見事之明。

  楊國棟也點頭表示贊同:「惠甫之言很有道理。左宗棠這人雖然才高八斗,器量卻不開闊。據卑職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今後會更仗著朝廷破格禮遇而有侍無恐。說不定,朝廷欲以左宗棠來牽制大人。」

  曾國藩仍聽著,不作聲。彭壽頤也同意趙、揚的分析。他說:「說不定還有幾個總督封。比如李少荃這一年來在江蘇軍事進展順利,朝廷亦很可能封他一個總督,將他和淮軍由從屬￿大人的地位,提到與大人一樣高,那時湘軍、楚軍、淮軍三足鼎立、互不能制約,朝廷就可以此制彼,分而治之。」

  曾國藩聽到這裡,出了一身冷汗。幕僚們的分析是極有道理的,幫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了朝廷擢升左宗棠為閩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鴻章、左宗棠很快將蘇南、浙江收復了,老九的局面就難堪了。忽然,後院傳來一陣悲愴欲絕的號哭聲。

  「大人,春燕她,她過了。」春燕的哥哥腫著兩隻爛桃子似的眼睛進來,對曾國藩說。

  曾國藩怔怔地聽著,一股鬱氣沖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聲「春燕」,哭著奔向內室,但他理智地控制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緩慢地邊說邊站起,正要轉身走出簽押房,又坐下來,對趙烈文說:「過幾天康福會從贛北返回安慶,你準備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起到金陵去協助老九。老九身邊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

  「是。」趙烈文站起。楊國棟、彭壽頤也站起來。他們知道曾國藩要進內室與春燕遺體告別,便告辭出門。

  「惠甫陪我下兩盤圍棋。你們兩個回去吧!」曾國藩揮揮手。

  「還下棋?」趙烈文驚愕得睜圓了眼睛,他對曾國藩此時的心態捉摸不誘,只得重新坐下。幾個子擺下後,趙烈文看出曾國藩的棋法紊亂,悄悄地說:「中堂,今天不下了吧!」曾國藩不作聲,很快按下一子,趙烈文只得硬起頭皮陪著,心裡百思不解。一局未終,曾紀澤帶著幾個衙役進來,衙役們的手上都捧著東西。

  「父親,幕府裡先生們湊了一千兩賻銀,還有挽聯祭幛。兒子請問,要不要刻訃告散發?」曾紀澤說完,站在父親身邊等候示下。這時後院又傳來春燕母親撕心裂肺的痛哭。曾國藩遲疑良久,對兒子說:「賻銀、祭幛全部璧還,挽聯留下,不發訃告。」

  曾紀澤站在原地不動,好半天才囁嚅著說:「既然這樣,我這就去退還銀物。」

  「慢點。」曾國藩叫住兒子,「銀物叫荊七去退,喪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幾何原本》的序言寫好了嗎?」

  「初稿擬好了。」紀澤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給我看。」

  「是。」曾紀澤低頭帶著衙役們退出。

  「惠甫,這兩天你幫我料理一下喪事。」曾國藩停止下棋,小聲地對趙烈文說。

  「中堂放心,我會把一切料理得熨熨貼貼的。用什麼規格,請大人定一下。」聰明的趙烈文終於看出了曾國藩內心的複雜情緒。

  「今天夜裡就悄悄抬出衙門,一切祭吊儀式都在靜虛庵舉行,我不參加,紀澤也不去,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應酬,儀式由她的兄長主持。通知安慶府縣,一律不要派人送錢送物去。此事不能張揚,靜悄悄地辦。請靜虛庵的尼姑念三天經。

  三天過後,就暫在庵內租一間空屋停著,是埋在安慶,還是運回湘鄉,以後再說。」

  靜虛庵裡,尼姑們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經文。總督衙門裡一切如故,沒有一點辦喪事的跡象。曾國藩照常每天治事、見客、讀書、下棋,看不出一絲喪妾的悲哀。第四天夜裡,王荊七帶著供果、錢紙、線香、蠟燭等物,偷偷地陪著曾國藩來到城外靜虛庵。荊七將供果擺在春燕靈柩旁,燃起香燭,焚化錢紙。曾國藩坐在一旁的草墊上,看著黑漆發亮的棺材,既不哭,也不作聲,只是默默地呆坐。過了很久,他從袖口裡摸出一把雕花紅木梳來,輕柔地撫摸著。這是曾國藩給春燕買的唯一一件禮物,只值十文錢。春燕很喜愛,每天用它梳頭。那烏黑的長長的頭髮,那白裡透紅的面孔,隨著這把梳子來到了曾國藩的眼前。又過了很久很久,他叫荊七向尼站討來幾張白紙和筆硯。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為春燕寫了一副挽聯,吩咐荊七懸掛起來。挽聯掛好後,他又端坐在草墊上,兩眼呆呆地望著它,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念著:「未免有情,對帳冷燈昏,一別竟傷春去了;似曾相識,悵梁空泥落,何時重見燕歸來。」

  直到窗紙漸漸變白,天快要亮了,曾國藩才叫荊七將挽聯取下來,在春燕靈柩前焚燒。他最後仔細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紅木梳,然後也將它扔進火中。望著梳子和挽聯一齊燒成灰後,才和荊七一道,無聲無息地回到兩江總督衙門。

  進入上海的李鴻章如魚得水,他的軍事和交際的才能得到充分地發揮,老師臨行送的錦囊妙計,他有取有舍。「移師鎮江」這一條他不願採納,「用洋人之力」,則謹記於心,運用極妙。他與英國海軍司令何伯和洋槍隊的首領、美國逃犯華爾關係密切。他將洋槍隊改名為常勝軍,以厚餉重賞引誘他們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贏得了朝廷的嘉獎。在此同時,他又指揮程學啟、郭松林、劉銘傳、李鶴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蘇南連獲大勝,相繼拿下常熟、太倉、昆山。後來,黃翼升率淮揚水師來援,淮軍力量更強了。不久,華爾在打慈溪時中彈身亡,原副首領美國人白齊文當了常勝軍的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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